卷十八 人間訓(2 / 3)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門豹治鄴,廩無積粟,府無儲錢,庫無甲兵,官無計會,人數言其過於文侯。文侯身行其縣,果若人言。文侯曰:“翟璜任子治鄴,而大亂。子能道則可,不能,將加誅於子!”西門豹曰:“臣聞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國富庫。今王欲為霸王者也,臣故稸積於民。君以為不然,臣請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於是乃升城而鼓之。一鼓,民被甲括矢,操兵弩而出;再鼓,負輦粟而至。文侯曰:“罷之。”西門豹曰:“與民約信,非一日之積也。一舉而欺之,後不可複用也。燕常侵魏入城,臣請北擊之,以複侵地。”遂舉兵擊燕,複地而後反。此有罪而可賞者也。解扁為東封,上計而入三倍。有司請賞之。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廣也,人民非益眾也,入何以三倍?”對曰:“以冬伐木而積之,於春浮之河而鬻之。”文侯曰:“民春以力耕,暑以強耘,秋以收斂,冬間無事,以伐林而積之,負軛而浮之河。是用民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雖有三倍之入,將焉用之!”此有功而可罪者也。

賢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餽聞倫曰:“鼓之嗇夫,聞倫知之。請無罷武大夫,而鼓可得也。”穆伯弗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為弗使?”穆伯曰:“聞倫為人,佞而不仁。若使聞倫下之,吾可以勿賞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誌,是使晉國之武,舍仁而從佞。雖得鼓,將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廣地也,得地不取者,見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過周以東。鄭之賈人弦高、蹇他相與謀曰:“師行數千裏,數絕諸侯之地,其勢必襲鄭。凡襲國者,以為無備也。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進。”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之。三率相與謀曰:“凡襲人者,以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乃還師而反。晉先軫舉兵擊之,大破之殽。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弦高辭之曰:“誕而得賞,則鄭國之信廢矣。為國而無信,是俗敗也,賞一人而敗國俗,仁者弗為也。以不信得厚賞,義者弗為也。”遂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聖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忠臣者務崇君之德,諂臣者務廣君之地。何以明之?陳夏徵舒弑其君,楚莊王伐之,陳人聽令。莊王以討有罪,遣卒戍陳,大夫畢賀。申叔時使於齊,反還而不賀。莊王曰:“陳為無道,寡人起九軍以討之。征暴亂,誅罪人,君臣皆賀,而子獨不賀,何也?”申叔時曰:“牽牛蹊人之田,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罪則有之,罰亦重矣。今君王以陳為無道,興兵而攻,因以誅罪人,遣人戍陳。諸侯聞之,以王為非誅罪人也,貪陳國也。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王曰:“善”。乃罷陳之戍,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於楚。此務崇君之德者也。張武為智伯謀曰:“晉六將軍,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離心,可伐以廣地。”於是伐範、中行;滅之矣,又教智伯求地於韓、魏、趙。朝、魏裂地而授之,趙氏不與,乃率韓、魏而伐趙,圍晉陽三年,三國陰謀同計,以擊智氏,遂滅之。此務為君廣地者也。夫為君崇德者霸,為君廣地者滅。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湯、武是也;萬乘之國,好廣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無功而富貴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廢,仞人之事者敗,無功而大利者後將為害。譬猶緣高木而望四方也,雖愉樂哉,然而疾風至,未嚐不恐也。患及身,然後憂之,六驥追之,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計功而受賞,不為苟得;積力而受官,不貪爵祿。其所能者,受之勿辭也;其所不能者,與之勿喜也。辭所能則匿,欲所不能則惑。辭所不能而受所能,則得無損墮之勢,而無不勝之任矣。昔者智伯驕,伐範、中行而克之,又劫韓、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為未足,遂興兵伐趙。韓、魏反之,軍敗晉陽之下,身死高梁之東,頭為飲器,國分為三,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禍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此之謂也。

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費無忌複於荊平王曰:“晉之所以霸者,近諸夏也;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爭者,以其僻遠也。楚王若欲從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來北方,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楚王悅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遊人於王側,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費無忌,無忌曰:“臣固聞之,太子內撫百姓,外約諸侯。齊、晉又輔之,將以害楚,其事已構矣。”王曰:’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怨王。”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此所謂見譽而為禍者也。何謂毀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威王欲殺之,陳駢子與其屬出亡奔薛。孟嚐君聞之,使人以車迎之,至而養以芻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紵,出則乘牢車,駕良馬。孟嚐君問之曰:“夫子生於齊,長於齊,夫子亦何思於齊?”對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嚐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孟嚐君曰:“子何為思之?”對曰:“臣之處於齊也,糲粢之飯,藜藿之羹,冬日則寒凍,夏日則暑傷。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歸君,食芻豢,飯黍粱,服輕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毀譽之言,不可不審也。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魯人有為父報仇於齊者,刳其腹而見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其禦欲驅,撫而止之曰:“今日為父報讎,以出死,非為生也。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節行之人,不可殺也。”解圍而去之。使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車而馳,必不能自免於千步之中矣。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此眾人所以為必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謂徐而馳,遲於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為遲也。今反乃以人之所為遲者反為疾,明於分也。有知徐之為疾,遲之為速者,則幾於道矣。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於是使忽怳,而後能得之。

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計福勿及,慮禍過之。同日被霜,蔽者不傷。愚者有備,與知者同功。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一抔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雲台,水決九江而漸荊州,雖起三軍之眾,弗能救也。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必多矣。諸禦鞅複於簡公曰:“陳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構難而危國也。君不如去一人。”簡公不聽。居無幾何,陳成常果攻宰予於庭中,而弑簡公於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魯季氏郈氏鬥雞,郈氏介其雞,而季氏為之金距。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宮而築之。郈昭伯怒,傷之魯昭公曰:“禱於襄公之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於季氏。季氏之無道無上,久矣。弗誅,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駒。子家駒曰:“季氏之得眾,三家為一。其德厚,其威強,君胡得之!”昭公弗聽,使郈昭伯將卒以攻之。仲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無季氏,死亡無日矣。”遂興兵以救之。郈昭伯不勝而死,魯昭公出奔齊。故禍之所從生者,始於雞定;及其大也,至於亡社稷。故蔡女蕩舟,齊師大侵楚。兩人構怨,廷殺宰予,簡公遇殺,身死無後,陳氏代之,齊乃無呂。兩家鬥雞,季氏金距,郈公作難,魯昭公出走。故師之所處,生以棘楚,禍生而不蚤滅,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濕,浸而益大。癰疽發於指,其痛遍於體。故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謂也。

人皆務於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夫使患無生,易於救患而莫能加務焉,則未可與言術也。晉公子重耳過曹,曹君欲見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魚。厘負羈止之曰:“公子非常也。從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無禮,必為國憂。”君弗聽。重耳反國,起師而伐曹,遂滅之。身死人手,社稷為墟。禍生於袒而捕魚,齊、楚欲救曹,不能存也。聽厘負羈之言,則無亡患矣。今不務使患無生,患生而救之,雖有聖知,弗能為謀耳。患禍之所由來者,萬端無方。是故聖人深居以避辱,靜安以待時。小人不知禍福之門戶,妄動而絓羅網,雖曲為之備,何足以全其身!譬猶失火而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萬穴,塞其一,魚何遽無由出?室有百戶,閉其一,盜何遽無從入。夫牆之壞也於隙,劍之折必有齒。聖人見之密,故萬物莫能傷也。太宰子朱待飯於令尹子國。令尹子國啜羹而熱,投卮漿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辭官而歸。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辭官去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輕行而簡禮,其辱人不難。”明年,伏郎尹而笞之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見終始微矣。

夫鴻鵠之未孚於卵也,一指蔑之,則靡而無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則奮翼揮翌,淩乎浮雲,背負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間。雖有勁弩利矰微繳,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出於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騖石城,經丹徒,起波濤,舟杭一日不能濟也。是故聖人者,常從事於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於成事之內。是故患禍弗能傷也。人或問孔子曰:“顏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貢何如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賓曰:“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辯且訥,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於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誌,驩然有以處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誌不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於敢,而未能勇於不敢也。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於冥冥,則幾於道矣。《詩》曰:“人亦有言,無哲不愚。”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