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裕德堂始末(2 / 3)

我這位伯父體高魁梧,以後棄文投武,跟隨富平胡笠僧(胡景翼)組織的民軍,參加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胡景翼搞了10個連,我伯父是一個少校連長。我伯父回到家裏,賣了50畝地,向臨潼的一個銀匠,買了來複槍,也叫快槍,就是現在的步槍,還為胡景翼拉部隊。我們家有個特點,在部隊都搞“獨立”。伯父搞的是獨立連,我父親在楊虎城部也是獨立連。1951年我奉命率西北人民解放軍進藏部隊進軍西藏,這支部隊對外也叫獨立支隊。

1914年袁世凱的爪牙直係軍閥陸建章來陝任督軍。1915年袁世凱稱帝,陝西和全國一樣,義軍四起。陸建章之子陸承武以中堅團駐渭北,胡景翼部首先發難,生擒承武。陸建章派部隊來奪,我伯父的獨立連在渭河以北的繩武村死守,被陸建章包圍。伯父作戰英勇,因被敵人包圍,全連大部傷亡,本來他可以突圍逃走,但他堅守陣地,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壯烈犧牲。陝西義軍群起反陸,終於將陸建章驅逐出陝境。胡景翼為紀念反對直係軍閥陸建章而犧牲的烈士,在富平縣美原鎮立了紀念碑。

伯父郝登基是我父親的親哥哥,於解放前已經辭世了。他年輕的時候,隻讀了幾天書,因為我祖父死得早,是寡婦祖母的過繼兒子,曾被歧視而趕出門給別人當過長工。但由於他是個有心之人,並能刻苦鑽研,不但學會和熟練掌握了鐵匠、木匠、榨油等技術,而且幾乎熟讀了所有古代農業、畜牧學書籍,對農田、水利、土壤、棉花種植、選種等都有很好的研究。這位伯父又是個按關中方言稱作“痰氣”的典型人物(“痰氣”本義是指神經不正常,如果以詼諧的語氣出之,其含義往往是褒貶各半,相當普通話的“神經兮兮”)。

關中的農村有農民娛樂的組織叫“自樂班”,我家是自樂班的班主,這是我六祖父創立並由我伯父繼承下來的。我家的祖傳寶物,一個是銅鑼,一個是我父親的馬五劍,一直保存到現在。自樂班宣傳為官為宦,聯絡農民之間的感情,當時民間稱自樂班的活動為“喧嘩”。開始我一直不知是哪兩個字,後來,我從陝西地方語彙中才查到,得知是“喧嘩”兩字。自樂班唱的是秦腔,是清唱,但民間不叫唱戲,而叫“喧嘩”,或叫“亂彈”。自樂班的樂器(鼓、鑼、鈸)民間稱“響貨”。我的家鄉參加自樂班的人很多,自樂班也很多,彼此競爭。我家這個自樂班不僅唱得好,“響貨”也好,特別是銅鑼,有一聲鑼退二十的說法,就是銅鑼敲三聲,有二十個自樂班一聽,甘拜下風,不參加比賽,都退場走了。

我的六祖父給朱家油坊當長工,當梁頭打楔子,已經累得夠嗆,但他還要大著嗓門唱亂彈,有了錢創了業,他就組織起來自樂班。他就是個“痰氣”式的人物。賣了50畝的土地,買了一個銅鑼。六祖父把自樂班組織起來了,拉出去與別人家的自樂班比賽老是輸。這個自樂班唱得好,弦索也好,就是響貨比不過人家。這個時候,我六祖父聽說蘇州有個鑼很有名氣,價也極高,他就通過鹽商的關係買通縣長,賣了50畝地,把這個鑼買到手。這個鑼的特點:一般鑼敲一下,其音波能波到12環就已相當好了,而這個鑼敲一下,音波則是24環,一個聲音與一個聲音不相同,這個鑼響24環要調換8次音。我家自從有了這個鑼以後的自樂班,誰也比不過了。

這個鑼傳到伯父郝登基手裏,他愛鑼如命。軍閥混戰,社會很亂,土匪來了,糧子(群眾對軍閥的軍隊的稱呼)來了,老百姓就躲避起來。這時,我的伯父對我家的金銀財寶,大騾大馬全不顧,隻將大煙盒和這個銅鑼向褡褳裏一裝,背著就跑。由此可見,他是多麼愛銅鑼啊!

因為我家有自樂班,家裏人都懂戲,也愛唱戲。我父親就會唱戲,伯父更有名氣,特別唱嶽飛、唱諸葛亮的戲很出名。伯父作為響主,戲唱得好,唱壓台戲,加上“響貨”好,就使這個自樂班出了名。

那時所唱之戲,主要是忠臣、奸賊之類,什麼二進宮、諸葛亮、嶽飛、金兀術之類。因為我家是響主,對三國演義、東周列國都是很熟的。那時民間流傳有十大本,都是比較長的戲,一直唱到深夜。還有燈影戲、木偶戲,連我母親都懂戲,能聽出誰唱得好誰唱得壞。我還在祖母懷裏就聽到香山還願一類戲。在這樣的環境下,從小這些東西就給我灌輸了什麼是忠臣,什麼是奸賊,以及英雄豪傑之類東西,在我還沒有上學之前,就已經灌輸了很多。還有民間所傳的故事,主要講因果報應,好人壞人、忠孝節義等;還有民間農時節氣,農諺之類。我從民間的這些傳說中得到的結論是:過去的有些知識分子,對醫藥衛生、健康、生活,窮人受苦,富人為富不仁等等,以及婦女、兒童、窮人爭自由權利,都有意識給戴上迷信、宗教的色彩,把它神化了,鬼化了,因果報應化了。例如到了農曆臘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必須給所雇的長工放假,過了正月初五之後才能上工。說要是對長工過了臘月二十六日還不放假,就要家破人亡!這是以迷信的辦法來換得給窮苦人的一點好處。民間有個日子叫“不當”,就是這一天應該休息,不要幹活,如大年初一,不能掃地,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五這幾天,不能打罵孩子,不能吵架,不做針線活,說做了針線要瞎掌櫃的眼睛等等。我查史書,禮記上就有“不當”這個詞。現在國務院規定實行五日工作製,我國早在漢朝就是五日輪休,金木水火土五日完了就得休息,不休息就要遭殃的。還有向窮人討債,最遲隻能在臘月三十上午之前,當家中貼了門神,把祖先祭起來,討債人再不能進門了,因為這時土地等神已到,外人再來討債是會得災的。

伯父郝登基這個人,平時節約得很,看起來有些刻薄,但對供孩子讀書,他從不吝嗇,舍得花錢。他曾賣了50畝地去買一部宋版陳壽著《三國誌》。陝西的一位文化名人牛昭嵐,人稱牛才子,本是清朝一位翰林,不去做官,來到三原嵯峨山,開了個道學學院,在那裏講學。我伯父讀書不多,但結識了這位牛才子,向牛才子專學易經,學八卦,他對易經學得很精,用易經陰陽推算,算卦出了名。1929年是關中的大年饉,三原一位有名望的人,因為年饉來了,家破產了,生活發生了困難,拿了這部宋版陳壽著《三國誌》到橋頭(魯橋鎮)去賣,書價100兩銀子,人們對宋版書不識貨,沒人買。牛才子得到這一消息後就向我伯父推薦說:“你對後人不要把土地多置,要是家有這部書就了不得了。”牛才子識貨,知道這部書的價值。我伯父一聽同意了,就決定賣地買這部書。正值年饉,人們的命都難保,有誰還要地呢?那時一畝地才值一兩銀子。伯父一狠心賣了50畝地,才得50兩銀子,又籌了50兩,湊齊100兩,約定在三原橋上交貨。牛才子說:這部書是三原縣的一寶,千萬不能讓縣政府知曉,如果三原縣政府知曉就要阻攔,不讓書出三原地界。我家有馬有轎車,伯父帶了買書之款坐著轎車,來到三原的橋上,付了款接了書,立刻乘車揚鞭,一溜風跑回櫟陽。

從1928年下半年起直到1929年冬一直無雨,大旱之後緊接蝗災、瘟疫,蝗群過境,遮天蔽日,數百畝、上千畝莊稼須臾食盡。關中一帶,赤地千裏,據記載:全省受災地區達80餘縣,災民5355264人,其中關中314015人,全省因災死亡250餘萬人,到外省逃荒40餘萬人。因為災害全省人口從940餘萬減至650餘萬。這就是人們一提仍有後怕的“民國18年年饉”。這時我們家雖然還有些糧食,但按照伯父的計劃,也實行了計口授糧。

我伯父在農業方麵是有天才又善於經營。因為年饉我失學了,我與長工同樣待遇,並生活在一起。這年冬天特別冷。雞叫二遍,我伯父把一家人都叫起來。那年月因為大旱,土地都結在一起,一犁就是一大堆土塊,關中方言把這土塊叫“胡基”。人們餓著肚子,但伯父讓我們早早起來,捶打“胡基”,或者挖秫黍(高粱)根,打掉根上的土,用秫黍根作柴燒(過去我家燒煤,這時買不起煤,就燒秫黍根)。我們一早打胡基,不大一會就餓得腰都直不起來。到地裏幹活我腰裏別一本書,當我與表兄抬秫黍根回家的路上,我讓他走在前邊,我跟在後邊,就把書擱在擔子上,邊走邊看。一次被伯父看見,生氣地吊下臉,動手就打我,還罵我:“懶蟲!你念書能當飯吃?”這時,他已忘記或者顧不得過去對讀書的重視和對我的期望,所以“小老虎”就一變而為“懶蟲”了。

一直挨餓,人漸漸支持不住了,祖母年邁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見此情景,伯父隻得向遠在山東的弟弟也就是我父親求援。他先把劉明齋先生請來,讓他給我父親寫信,向我父親要錢;又請張子昌先生給我父親寫信,結果都不見回音;他又到高陵縣,請世順魁字號的二掌櫃先生再給我父親寫信,還是不見回音。後來才知道,這些信到父親手中時,都被他的小老婆從中阻攔,父親未能給家寄錢,也未複信。

伯父懂易經,學會“文王神課”,窮極無奈,他於晚上決定要卜算一下,為什麼這些信都沒有起作用?卦象卜出,其解是“家有魁星”。魁星者,文曲星也。我家幾輩人,秀才都沒有撈著一個,哪有什麼文曲星?伯父怔怔地思索了半夜,猛然想到:要講文才,永娃這孩子讀書倒是很穎悟的,莫非應在他身上?但小小年紀,算得了數嗎?一想如今饑寒交迫之際,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叫永娃子(我的乳名)給他大(父親)寫封信試試。他把我叫到跟前說:“給你大寫封信,就說這裏年饉嚴重,一家人都快餓死了,看他管不管?”這時我已十幾歲了,讀過許多古書,還跟劉明齋學會寫狀子。於是,我握起筆,以伯父的名義,按照寫狀的格式,稍加思索,提筆就寫。也是年饉挨餓死人之情,曆曆在目,湧上心頭,埋頭疾書,竟是一揮而就。那信的內容,後來大人們常常複述,感慨備至,所以多年之後還記得些。父親說,他接過此信,當看到“赤地千裏,民不聊生,百裏斷炊,野殍在道。賣兒鬻女,老母臥床,骨瘦如柴,兒女滿堂,嗷嗷待哺,難以為生”這幾句時,不禁痛哭失聲,順手打了小老婆兩下耳刮子,立刻給家寄回200塊現洋。這封信寫好念給伯父聽,他也哭了。我父親還對當時在他身邊我的哥哥說:“家中有這樣的孩子,能讓他把學業荒廢下去嗎?”於是決定把我接出去讀書,這是後話了。

那時的200塊現洋,是個不小的數目。錢一到家,伯父覺得我的這一封信,竟然比賬房先生和我的兩位老師寫的還起作用,看來卦上“魁星”之說,不為無稽,從此對我又另眼相看,不再罵“懶蟲”了。不過平心而論,賬房先生的文筆固然不見得高明,但當時我的寫信水平,自忖是不會超過兩位老師的,無非是情真意切,身臨其境才可寫出來的罷了。

伯父是位有心計的人,他的心也硬。收到父親寄回的200塊現洋,他沒有用來度荒,而是買了三石麥種(約1000斤)。伯父說:“就是把人餓死完也不準動一粒種子。”以後他幹脆把種子埋在他的臥室內,上麵蓋上石板。剩下的錢就買地。在我家一片40畝和一片50畝的中間,插了別家一塊地,就像個楔子插在那裏。過去找人說話願出三倍之價,這家不幹。現在年饉一個銀元就可買一畝地,我家以每畝5元之價把這塊楔子地買了過來,總共買了100畝地。至於吃飯,還是照舊,仍喝刺薊麥糝湯,來客也隻添水不添糧。年饉買地固然是乘人之危,明明放下幾石麥卻不讓人吃飽飯,連家裏人都無法理解。伯父這些苛刻措施,惹得裏裏外外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正是因為他的心太狠,所以才不生兒子,光生女娃。但要論經濟頭腦,我伯父算得上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