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安東行,經過臨潼、華山,直到潼關,一路之上,那位北京學生健談,一直給我講述著沿途各地的曆史、地理,頗不寂寞,使我增加了不少知識。到了潼關,我們住在一個叫“吉升棧”的客棧裏。夏日炎熱,吃過晚飯後,我們坐在院子裏一麵搖著扇子,那位健談的北大學生又天南地北地談了一陣兒。這一路上,他已發現我十分好學,又能吟詩,心中高興,便命我對對子。住了“吉升棧”這個店名,他出上聯:“指日高升不靠店”,我立即對了下聯:“青雲直上看他年”。他一聽感到對得妙,又出了幾個上聯,我都一一對了下聯,他很滿意,一再嘉許我。
潼關前行,經風陵渡過黃河。黃河是我們偉大祖國的母親河,中華民族的搖籃,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過了黃河到運城後,我們乘汽車到榆次,再乘火車到河北正定。閻錫山為搞獨立王國,山西的鐵路是窄軌,火車隻行駛到正定,改寬軌火車到北平。榆次至正定,坐的是悶罐車,天氣炎熱,車裏憋得難受。但我初次出遠門,看看沿途的景物,一切感到新鮮。悶罐車的窗子少而且小,年輕人往往就擠在窗下爭看外麵的景色,也可借此吹點涼風。我走到一窗口時,有個小夥子正占據著窗口,擋著不讓別人靠近,見我擠到窗口,就把我推開,而且口出穢言:“滾,滾!”對這種蠻橫無理的人,我向來是憎惡的,何況他這是對我的公然侮辱。我一怒之下,一拳就把他打倒了,他見我小,以為可欺,爬起來口裏罵著揚手打我,不料幾個回合都未占便宜,被我擊倒在地。大概他看出我是會點拳腳的吧,這才沒有原先那樣敢於逞凶了。此時,乘警聞聲跑過來,一看他大我小,是非曲直可以說先自判明了一半,再看我哥哥身上的校徽是法政大學,我的同伴的校徽是北京大學,顯然都是知書明禮之人,是不會隨便跟人打架的,於是便責備了那個野蠻的家夥,說他倚大欺小,訓斥了一頓,一場風波才算平息了。但事後我哥哥卻也婉轉地對我進行了教育,說遇到這樣的事,還是以冷靜為好。剛才的情形,一來算我還多少有點武功,二來有他和那位北大學生在場,三來乘警尚能主持公道,就很順利了結了。倘若我的防衛能力稍差,對方有武藝,或者我孤身一人,再遇上個不大公正的警察,豈不就要吃虧,說到這兒,大哥向我講了父親的一段往事。
父親有一次也是乘火車,途中他坐在過道裏抽煙。那時他身穿軍裝,憲兵過來看見了,就叫他站起來,批評他不應該吸煙。舊社會的憲兵,是專門管軍風紀的,叫做“見官大一級”,隻要發現違反軍紀的人,不管是士兵還是軍官,他都有權管。父親雖是軍官,也深知道遇上憲兵是不能硬頂,叫他站起來他就站起來,站著聽憲兵訓斥,也就過去了,否則是要吃大虧的。哥哥說:“父親這個人,脾氣不比你厲害?地位不比你高?他能向楊虎城吹胡子瞪眼,而見了憲兵為什麼這樣?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到了北平,我們住在金魚胡同陝西會館。哥哥在北平自然有些三朋四友,這時他不免有些紈絝子弟習氣,經不起這幫人的引誘,沉溺燈紅酒綠中去了。這些事他不帶我,也不大管我的事,我就成天待在會館裏看小說。在這裏我看了《儒林外史》和《鏡花緣》等。這些小說在思想上、知識上能給人以受益之外,文字上多是文言夾白話,對鍛煉我將文言與白話互譯的能力也很有幫助的。在北平這些日子裏像我這樣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初到北平這個舉世聞名的故都不出去玩,而整天抱著書看,引起了一位老大姐的注意,這位老大姐是老同盟會會員,因有事來北京也住在會館裏。她看我好讀書,對我產生了好感,就找我攀談起來。我倆一老一少卻談得很投機。接觸中,她給我講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講軍閥的腐敗誤國,講中國人受洋人的蹂躪,還引導我讀一些新文學書籍,如魯迅的《呐喊》之類。我記得當時她介紹給我看的初版《呐喊》,紅色封麵,重磅道林紙印,整個毛邊(魯迅的初版書皆如此)。這之前,我主要讀古籍書,隻是從不同渠道零零星星地接觸到一些反帝愛國的新思想,但像魯迅著作那樣深刻地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那樣鮮明地反封建道德的書籍,還是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深深吸引了我,給予我很大的啟發。
在北平,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電打死人,並寫了《目擊觸電記》。在陝西會館所在地金魚胡同,那一天過來了一群大車,車上摞著一個個用布袋裝的糧食。別的車是單套,隻套一匹騾子,騾子不太壯,拉得也少。其中有輛大車,兩匹膘肥體壯的騾子,糧食袋子特別多,摞得高高的。隻見這一趕車的坐在車轅上,手裏搖著紅纓子長鞭。他的騾子跑得快,要超車,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看來是要顯示一下自己的車好,騾子壯。本來騾子跑得很快,他還“啪,啪!”接連打了幾個響鞭。我站在大門口看見他想超車的情景,心裏暗想:“看這人張的!”我們關中方言,“張”就是張狂的意思,諺語說:“人張沒好事,狗張一堆屎!”是說張狂的人是一定要出事的。隻見這個趕車的,高高揚起長鞭,隻聽“啪!”的一聲,鞭掛在路旁的高壓電線上,可能鞭子上纏有導電金屬,隻見連人帶騾子一下倒下去,車翻了,觸電了。一觸電,周圍沒有人敢去救。我這時尚沒有電的常識,見此情景,覺得應該見義勇為,就想衝上前去拉,被身旁的人拉住喊道:“不敢去拉,你一摸,連你也要電死的啊!”我才退回。那個觸電死的人,在街上擺了三天沒有人管,後來才不見了。回來給大哥一說,才知道這是觸電而亡命,與雷擊的道理一樣的。根據這天我目睹車夫觸電身亡的情景,寫了一篇記敘文,叫《目擊觸電記》,文章被會館住的人發現,爭著傳看,大家議論,真沒想到一個少年,能寫這樣好的文章,於是我成了新聞人物,這個來訪,那個來問,有的請大哥和我吃飯,還有相親的。一位婦女來找我大哥,說要把她的妹妹許給我。我哥說:“這不行,娃才這麼大,正上學,怎麼好給提親,何況你們是文明人,婚姻自由,咋能給包辦呢?”這位婦人還纏著不放,對與我們同行的北大生說:“那就請李先生作保,給兩邊家裏去信稟告雙方老人”,又說妹子也是個學生,高小已畢業,準備到北京來上學,以後讓我和她妹通信,等等。這篇文章後來給我父親寄去,他看後也很滿意,說我是個人才,要盡一切力量供我到上海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