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阿河受阿江之托,捎上四樣重禮,坐著轎子到顧府去為阿江提親。過縣衙,經寺街,出西城門過了橋,就到了西街。難怪有句俗話說,窮東門,富西門。眼前,那一大片房子,果然氣度不凡。轎子在褚紅的、寬寬的、厚實的大門前停下。大門兩邊各蹲一尊齜牙露嘴的石獅子,進門,迎麵是鑲著金邊大福字的影壁,繞過影壁是花園,園中假山小橋,亭台樓閣,錯落有致,綠樹成蔭,奇花異草,十分雅靜;往後,一進三堂式的房子,雕梁畫棟,青磚小瓦,最顯眼的還是那座二層西式小樓,洋式門窗,紅綠玻璃。阿河大哥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但眼前如此氣派的宅院,在崇川城也是罕見的。順著長廊又拐了幾個彎後,他才被家丁護院引進顧大成的書房。

“請坐!”顧大成請阿河入座。顧家和通明公司有業務上的往來,彼此是熟人,也就不講什麼客套,顧老爺朗聲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麼風把賢弟吹來的?”

“不瞞前輩,吾弟阿江常去你家茶樓喝茶,相中你家的茶娘月兒,今日特登門來提親的。”阿河靠船下篙,直來直去,實話實說:“吾弟阿江的學問和人品好得很。”

“跟哥哥進城嘛,江家都是好男兒。”顧大成以誠相待,耐心聽阿河說明來意,但他解釋說:“可惜,我已經把月兒許配給二少爺顧爾了。”

“君子豈能奪人之好。”阿河很遺憾地說,“吾弟有愛無緣,可他沒有告訴我月兒有婆家了。”

“這,不能怪他。如果你早一天來提親就好了。”顧大成說出這話後,那張老臉頓露愧色。知內情的人都知道,他被官府放回來的當天晚上作出這個決定的,於是他雙手抱拳作揖,表示歉意道:“緣分的事難說啊!”

阿河雙手一拱:“唉嗨,打擾顧老爺。”

顧大成作揖道:“雖然無緣結親,但我們還是朋友啊!”

阿河說聲“遺憾”,便起身告辭。

楊柳岸綠,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

年少時,阿江秉承父訓,立誌為江家光宗耀祖,而勤於讀書。十年寒窗,隻落教書身份,反把婚姻大事給誤了。爹娘為續香火,多次托人說媒。他都看不中意。媒人說的那些女子,不是有貌無才,就是有才無貌,豈能做意中人。這次來崇川教學,隻是想在崇川避避風頭,安心工作,並無擇偶之心。一旦遇著意中人,當不失良機,竭盡全力而取之。在“機器快”船上與月兒不期而遇,因茶起緣,愛上月兒。這女子貌相清麗,膚白如玉,秋波迷人,文靜而內向,頗有脫穎之魅力。且有祖傳茶藝,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有才有貌有德的好女子。

阿河帶回來的消息使阿江感到很失望、痛苦,他的初戀失敗了,心裏苦澀、迷茫……於是,他想起李清照的詞:“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阿江心裏的縷縷情思躁動不已。他沒吃晚飯就返校了。

人生有許多選擇。阿江在愛路上受挫,卻走上了革命道路。這一天真是不尋常的一天啊!

阿江剛進校門,顧民元迎麵走來,伸出雙手握住阿江的手,很興奮地說:“阿江,我正找你呢!”

阿江不解地望著顧民元,他想:平時很神秘的顧民元找我有什麼事呢?

顧民元:“我邀請你參加朗誦會。”

阿江問:“朗誦什麼詩歌?誰的作品?”

顧民元:“郭沫若的,聞一多的,王統照的,還有殷夫的,柔石的……”

阿江爽快地點點頭:“我去。”

顧民元早就注意著阿江的言行舉止,對阿江進行考察,此刻他想趁這次活動,再對阿江進行一次考驗。“四一二”以後開展這類活動是很危險的。剛才見麵時,阿江神情憂悶,此刻神采奕奕,慷慨激昂地說:“別說朗誦革命詩篇,就是為革命獻身我也萬死不辭!”顧民元指著夜空說:“現在是革命的最危險時候。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在漫長的夜色中,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濃的,但是夜色越濃越接近光明了,對此我是堅信不疑的。”他環顧左右,湊近阿江耳旁,壓低聲音悄悄說:“上級批準你加入共青團。”

“好啊!”阿江早就意識到顧民元不是一般的人。此刻他重新打量顧民元,悄聲問:“你是共產主義的黨嗎?”

顧民元點點頭。

阿江無比激動地緊緊握住顧民元的手,顫聲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顧民元介紹阿江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他莊重地說:“今天半夜後,在校園裏那個楸樹下舉行入團儀式。”

阿江:“不見不散。”

顧民元又點點頭。

然後,他們各回各的宿舍。

這時,學校的熄燈鍾早已敲過,但阿江怎麼也不能入睡。漸漸地,寢室裏鼾聲四起,他翻來翻去更睡不著了,想到將加入共青團的情景,激動不已。過了很久,才模模糊糊睡去。但一會兒又醒了,一看床頭的小鬧鍾才一點多,又睡下;過不多久又醒了,一看小鬧鍾才兩點,他再也不睡了,悄悄地起身。放眼天地,碧天如水夜雲輕。天河傾斜欲落,露珠清澈晶瑩,南鬥六星漸漸橫斜,北鬥七星閃爍光明。此時,天上雲氣散開,一寸長短的月牙從雲縫中露麵,好像斜傍屋簷,生出一個彎彎的玉鉤來。他走出室外,月夜大地的秋蟲吟唱撲耳而來,時斷時續、此起彼伏,有的纖細如絲,有的縱聲高亢,啊,好一首春之聲,別有韻味的充滿生氣的成熟吟唱。校園裏,滿眼樹木花草都沉浸在溶溶的月色中。阿江腦海裏冒出“清香不與群芳並,仙種原從月裏來”的詩句。然而,在那夜深人靜時飄忽著弱翅的流螢,顯得分外耀眼。這些高低明滅、去來無跡的小昆蟲,無聲無息,幾乎無蹤跡可尋,而此刻在阿江眼裏含情脈脈。他油然想起唐朝駱賓王《螢火蟲賦》中的詩句:“類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這螢火蟲兒真像光明磊落的有道德的君子一樣,即使在無人看見的暗處,也決不做見不得人的事。夜深人靜,按照顧民元的約定,阿江來到高大的楸樹下。這棵楸樹,有人說是四先生當年建校時栽下的,從宣統元年至今,隻不過二十多年,而這棵楸樹有數百年了。有人說,這是康熙年間附近的老百姓栽下的,建校時,四先生保留了這棵樹。四先生認為,我國古代都是用楸樹作棋盤的,故有“楸枰”、“楸局”之說。阿江的感情十分豐富,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他獨自一人站在楸樹下,一陣風吹來,樹葉發出窸窸瑟瑟的聲響,他忽又想起宋朝詩人孫平仲《荊林館》:“古木森然滿驛庭,繁陰淩亂月分明。千枝萬葉誰拘管,攪著秋風一片聲。”此刻阿江覺得自己置身在中國革命的驛站上,麵對樹木繁密、明月中天,誰管得住這千枝萬葉的呐喊呢?這不是葉聲,而是中國革命在沉沉重壓下發出的不屈呼喊,動人心魄的呼喊。

阿江正在遙想遐思之際,忽見遠處的曲橋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顧民元來了。

阿江迎上去。月影濃重的楸樹下,開始了神秘的對話。

顧民元:“你知道為什麼選在此時此刻讓你宣誓?”

阿江說:“保密的需要。”

顧民元:“你是有文學頭腦的好人,你不覺得此時此刻宣誓加入共青團,獻身革命不更有象征意義嗎?”

阿江領悟地點點頭,深情地望著旁邊的花卉的月影說:“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宋朝詩人謝枋得寫的《花影》:‘重重疊疊上瑤台,幾度呼童打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卻叫明月送將來。’其意很深刻,花影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太陽的投射。在樓台重重疊疊的花影,是掃不掉的;即使太陽西沉了,而月亮又東升了,花影又出現了。隻要日月永恒,花影就會永存。雖然反動氣焰十分囂張,革命似乎處於低潮,但是隻要共產黨員存在,革命力量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顧民元被阿江崇高的情懷和堅定的信念感動了。他說:“你在現在這個黑暗的時代入團就是一個證明。我們現在舉行入團儀式吧。”說著,從懷裏取出團旗,用圖釘撳在楸樹的樹幹上。他右手握拳,舉過頭:“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獻身革命,永不變節!”阿江跟著右手握拳,舉過頭宣誓。顧民元說一句,阿江跟一句:“我誌願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獻身革命,永不變節!”兩顆火熱的心在同時迸跳,兩股沸騰的熱血在汩汩地流向中國革命之河,這兩滴水跟千萬滴水彙合在一起,將形成洶湧澎湃的巨浪,這是衝毀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巨浪,這是大海呼嘯擁抱旭日東升的巨浪!宣誓儀式完畢,顧民元熱情地擁抱阿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年十二月,共產主義青年團崇川縣委員會建立,今後,我們將會在縣委的統一領導下,風雨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