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深秋的天氣,陽光雖然明亮,卻已經不灼烤人了。風緩緩的、輕輕的,似乎怕驚醒了掛在樹枝上已經逐步枯萎的黃葉的最後一點殘夢。迷迷糊糊的霧靄,像輕煙一般纏繞著田野山川。草木都已褪下春天和夏天時分披掛的美麗服裝,現在都呈現出一種單調的、枯黃的顏色,那些樹無可奈何地站立在道路兩旁。濠河水,嗚嗚咽咽緩緩地,繞著崇川城流淌著。涼涼的河水,帶著桂花的氣息,引來了彩蝶和土蜂。濠河水碧綠得如一匹綠綢,閃閃波波,毫無畏懼地流向江海……

茶客甲走進茶樓。

月兒迎上:“蔡先生,今日喝什麼茶?”

茶客甲:“月兒姑娘,四先生愛什麼茶?”

月兒說:“龍井‘天水茶’。”

茶客甲:“我要龍井‘天水茶’。”

月兒替茶客甲泡一壺龍井‘天水茶’送過來,問:“蔡先生往日喝珠蘭,今天怎麼改成龍井?”

茶客甲:“這壺茶我敬四先生的。他走了。”

月兒說:“四先生身體欠佳,近來不出門,他去哪兒?張家有大管家,二管家,三管家打理事務,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四先生親自去處理?蔡先生,莫非四先生又要搞全國的第九個第一吧?”

茶客甲:“月兒姑娘,你誤會了。我說四先生走了,就是死了。唉,崇川一千年出這麼一個‘人物燈兒’說死就死了,真是人生如茶,人生如水,人生如煙,人生如夢……”

茶客甲說時,又有幾位茶客走進茶樓。

茶客乙:“四先生身體不力,但他仍然冒著盛夏酷暑,帶著國內國外的工程技術人員視察崇川沿江保坍工程,回來後病情加重……他為崇川嘔心瀝血啊!”

茶客丙:“四先生逝世,崇川人的心都破碎了。”

茶客丁:“蔡先生,我們四人敬四先生。”

茶客甲:“月兒姑娘上茶吧。”

月兒點頭,端上泡製的一壺龍井“天水茶”,領著他們下樓,麵朝南站著,依次沏入四隻細瓷茶碗……

茶客們端著茶,呈弧形灑出去,說一聲“四先生一路走好”,然後一個個低下頭,沉痛悼念。

濠河在晚霞中一片血紅。四先生逝世,舉國悲哀,各地挽言函電如雪片飛來,許多地方開會追悼。崇川各界紛紛舉行莊嚴隆重的追悼大會,與會全體人員高唱《各界追悼張嗇公歌》,歌詞裏“公西歸,不可回,薄海悲嗥震悼如驚雷”等表示痛悼的句子。追悼會當天,政府通令全境禁屠,下半旗誌哀。一個月後,舉行了隆重的出殯儀式,當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湛藍的,一片雲都沒有,全城萬人空巷,四麵八方來參加葬禮的和地方人士共有數萬人,都步行執紼,數十萬城鄉百姓排滿柩車經過的道路兩側,嗟歎兮兮,注目告別。

顧大成失去一位兄長、摯友和保護者。他號召門人舊故出資鑄造四先生銅像安置於墓前,供人瞻仰。四先生身著大衣,手持書卷,目光深邃,越過前方的五狼山,遙望天際蒼穹,睿智的頭腦似乎仍在進行哲理思考。每年清明節,顧大成便領著家人到嗇園憑吊四先生,月兒泡一壺“天水茶”放在墓前,輕聲說:“前輩,請喝‘天水茶’。”

許傑久久地注視濠河的血色。在沉痛悼念四先生的這段日子,他不便開口提及他和小姐的婚事。數日後,許傑憂憂鬱鬱再次向顧大成提出娶顧韻為妻的請求。

顧大成:“我叫玉鳳找小姐談談,勸勸小姐。”

許傑說:“老爺,我沒有資格提出娶小姐的要求,但我愛她,希望老爺和太太理解我的心情……真不好意思。你們為我操心,我會感恩你們,感恩顧府所有的人……”

顧大成:“你們有感情基礎的,也許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兩個人談婚論嫁做夫妻感到別扭不適應,但不要緊,茶,離不開水。水泡茶和茶融於水天經地義,茶葉和水天生就是般配的。”

許傑說:“老爺,你的話很有哲理。”

顧大成:“放心,我為你們做主。你忙去吧!”

許傑很愉快地走了。

顧韻不辭而別,隻身去上海了。

天下什麼事都可以隱瞞,成為秘密,可是一個女人有了身孕瞞不過去的。一個人離家出走,也是迫不得已。顧韻發現懷孕時,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眼看就出懷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是王偉的。在國外留學歸來前夕懷上的。這是兩個年輕人激情燃燒時一拍即合的產物。

王偉:“顧韻,許傑是你未婚夫嗎?”

顧韻:“不是,許傑是我的陪讀。知道嗎?陪讀是陪我來讀書的下人。”

王偉:“你是崇川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嫁人就要門當戶對,嫁就要嫁我這種有身份的富家少爺。”

顧韻:“你有沒有娶妻成家?”

王偉:“沒有啊,我拒絕了父母為我包辦的婚姻,才出國求學的。本來我的心情很糟,遇到你,才好起來的。”

顧韻:“王偉,你不僅長相帥氣,而且很有個性。那你擇偶標準是什麼?要女方的長相還是才學,說來聽聽。”

王偉:“好,反正沒事,閑也閑著,就說給你聽。說不上標準,隻要求像你一樣,既是大家閨秀,又是時代女性;既有思想,又有主見,敢說敢當,敢作敢為,熱愛生活的女人。”

顧韻:“你會說討女人喜歡的話。”

王偉:“還會做女人喜歡做的事。”

王偉和顧韻談得投機,很快發生了男女之事。

顧韻沒有想到懷孕了。

江上風大,客船顛上顛下,搖晃得厲害,顧韻嘔吐得快吐出血,暈得天轉地轉水也轉,她臉色灰黃,頭發淩亂,呻吟著,可牙齒卻分明緊緊咬住嘴唇,以免發出更高更痛苦的叫聲,這些呻吟隻是無法克製才從牙齒縫裏擠壓出來的。天啊,我快死了,此時上天無門,入地無縫,任憑風浪把船推上浪尖,又跌入浪穀,肚子、腸子、心和肺全被攪成碎片似的。往日,她不管到哪兒,許傑都陪在她身邊,這次隻身過江找王偉,隻好聽天由命了。

“下船了,下船了。”有人叫醒昏迷中的顧韻。

有孕在身的顧韻暈船中恍惚到了地獄,醒來後,咬自己一口,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於是趔趄地下了船。

她在十六鋪碼頭叫了輛黃包車,到黃浦區找王偉。

經打聽,王偉已經死了。

王偉死於黑幫之手。

據說王偉被打死後扔進黃浦江。

……

許傑問丫環風兒:“小姐呢?”

風兒說:“小姐去上海了。”

許傑立即趕往上海。

顧家在上海沒有親戚,顧韻肯定找同學王偉,於是許傑下船後,沿著黃浦江外灘走去。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護江堤上哭泣,等他走近時,那女子縱身一跳,投江了。許傑三把兩把甩去身上的衣服,跳入江中,把那女子救上岸。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投江的女子竟是顧韻。

許傑問:“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何輕生尋死嗎?”

顧韻泣聲:“一言難盡。”

許傑說:“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你尋死他鄉怎麼對得起養活你的爹娘?你心裏有什麼苦情和我說,我會幫你的呀!小姐,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你可以信賴的人,那就是我許傑。你為什麼要輕生?人的生命比什麼都珍貴。小姐,退一步海闊天空啊!”

顧韻搖頭:“我怎麼和你說,許傑?”

許傑說:“老爺和太太把你當掌上明珠。他們把你當男孩培養,讓你讀書,送你出國留學,可你不珍惜這一切,隻身跑到上海投黃浦江,如果沒人救你,這條命不就沒有了?”

顧韻說:“我不想活了。”

許傑說:“小姐如果不想活,我陪你一起死。這麼多年來,我愛小姐,我是為小姐活的。雖然我們出身高低相差很大,但是我有愛小姐的權利。你可以拒絕我的愛情,可我不會移情別的女人。我知道你,心裏有人,但我決不放棄爭取你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