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
看書瑣記(二)
就在同時代,同國度裏,說話也會彼此說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說,叫作《本國話和外國話》,記的是法國的一個闊人家裏招待了歐戰中出死入生的三個兵,小姐出來招呼了,但無話可說,勉勉強強的說了 幾句,他們也無話可答,倒隻覺坐在闊房間裏,小心得骨頭疼。直到溜回自己的“豬窠”裏,他們這才遍身舒齊,有說有笑,並且在德國俘虜裏,由手勢發見了說他們的“我們的 話”的人。
因了這經驗,有一個兵便模模胡胡的想:“這世間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戰爭的世界。別一個是有著保險箱門一般的門,禮拜堂一般幹淨的廚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 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那裏麵,住著古怪想頭的外國人。”
那小姐後來就對一位紳士說的是:“和他們是連話都談不來的。好像他們和我們之間,是有著跳不過的深淵似的。”
其實,這也無須小姐和兵們是這樣。就是我們——算作“封建餘孽”或“買辦”或別的什麼而論都可以——和幾乎同類的人,隻要什麼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 免不了彼此無話可說。不過我們中國人是聰明的,有些人早已發明了一種萬應靈藥,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倘是宴會,就隻猜拳,不發議論。
這樣看來,文學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實在有些艱難。“今天天氣……哈哈哈!”雖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卻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學。於是高超的文學家便自己定了 一條規則,將不懂他的“文學”的人們,都推出“人類”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學還有別的性,他是不肯說破的,因此也隻好用這手段。然而這麼一來,“文學”存在,“人 ”卻不多了。
於是而據說文學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極,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隻彙集於作者一個人。然而文學家卻又悲哀起來,說是吐血了,這真是沒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看書瑣記(三)
創作家大抵憎惡批評家的七嘴八舌。
記得有一位詩人說過這樣的話:詩人要做詩,就如植物要開花,因為他非開不可的緣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錯。
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卻也有錯誤。錯的是詩人究竟不是一株草,還是社會裏的一個人;況且詩集是賣錢的,何嚐可以白摘。一賣錢,這就是商品,買 主也有了說好說歹的權利了。
即使真是花罷,倘不是開在深山幽穀,人跡不到之處,如果有毒,那是園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的事實,也並不如詩人的空想。
現在可是換了一個說法了,連並非作者,也憎惡了批評家,他們裏有的說道:你這麼會說,那麼,你倒來做一篇試試看!
這真要使批評家抱頭鼠竄。因為批評家兼能創作的人,向來是很少的。
我想,作家和批評家的關係,頗有些像廚司和食客。廚司做出一味食品來,食客就要說話,或是好,或是歹。廚司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經病,是否厚舌苔,是 否挾夙嫌,是否想賴賬。或者他是否廣東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還要辣椒。於是提出解說或抗議來——自然,一聲不響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對著客人大叫道:“那麼,你 去做一碗來給我吃吃看!”那卻未免有些可笑了。
誠然,四五年前,用筆的人以為一做批評家,便可以高踞文壇,所以速成和亂評的也不少,但要矯正這風氣,是須用批評的批評的,隻在批評家這名目上,塗上爛泥,並不是 好辦法。不過我們的讀書界,是愛平和的多,一見筆戰,便是什麼“文壇的悲觀”呀,“文人相輕”呀,甚至於不問是非,統謂之“互罵”,指為“漆黑一團糟”。果然,現在是 聽不見說誰是批評家了。但文壇呢,依然如故,不過它不再露出來。
文藝必須有批評;批評如果不對了,就得用批評來抗爭,這才能夠使文藝和批評一同前進,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壇已經幹淨,那所得的結果倒是要相反的。
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