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牛營長征地做買賣 蔣侯闐公幹占幹股(1 / 3)

遷川老板們登上豪華客輪“江峽”號,大撤退指揮部物盡其用,二等艙改為三等艙,單層鋪位改成上下兩層,每個鋪位安排兩人。床鋪窄,寬不足一米,長不夠二米,兩人平躺不下,要麼夜裏輪換睡,要麼通宵相對而坐。還有些人沒有床鋪,蹲在船頭船尾冰涼甲板上,旮旯角落都是奔往大後方的方舟。坐頭班輪船的自然多是體麵人物,老板、經理、職員,至少是個技師。地位不夠,非要趕頭班船,隻好在船底筒艙,那裏更加擁擠,人們肩臂相連,頭腳相抵,無暇顧及性別距離,頭腳分個方向高低,嘴裏口臭,夢裏呼嚕,身上汗味,襪子齷齪,互相不能嫌棄。

條件異常艱苦,麵對日本鬼子的肆行劫掠肆意為虐,西遷人知道自己的使命。

蕭中興趕這班船回萬縣,高大的身軀佩戴著肩章,腳踏皮靴威武。有他的照顧,劉阿榮一個人分得一個下鋪,女婿查理文照顧嶽父,也是一個人安排在嶽父上鋪,翁婿二人腳伸得直,身子躺得平。同艙人看了,嘖嘖虛歎,人與人什麼時候都不一樣啊,這時候地位尊卑,總體現在物質分配上。

輪船開進長江三峽,劉阿榮翁婿美美睡了一覺。中午,廣播開始供應午飯。過道甲板上的散客這會有了優越感,他們占據過道,尻子一撅,身子一躬,阻礙交通。艙裏的乘客要想通過,嘴裏連聲說:“對不起,請通融一下”。劉阿榮有女婿照顧,端來飯菜,送來茶水。但有一樣替代不了,上廁所。人有三急,乘客太多,公共廁所得要排隊。劉阿榮去大蹲,前麵一排人,誰也不會讓誰,他肚子憋得疼,想解解不了,憋也憋不住,最後撒在褲襠裏。裹著大便的褲子沒地方洗,查理文幹脆把它扔進長江不要了。有了這次經驗,做女婿的早早去替嶽父侯輪子,好在船上無事,整天就吃飯睡覺解便三部曲。

人密密麻麻聚在一起,氣味難聞,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讓人悶得心急發慌。劉阿榮從武漢出發,就沒洗過澡,身上的口臭味,腳氣味,自己都覺得臭不可聞。與其他客人氣味夾雜一起,讓人憋氣,昏頭漲腦,想睡也睡不踏實。有人煩躁埋怨“米飯太硬,份量太少”。“廁所太髒,沒人打掃”。“寒冬臘月的,沒熱水供應,洗臉洗腳沒地方。”牢騷話說了無人聽,也無人去改正,伴隨亂哄哄的輪機轟鳴聲,讓人耳根發麻。劉阿榮起初想捋清到了重慶怎麼開始,還想找人打聽重慶的風土民情,很快知道沒用,連問幾人,都說沒去過重慶,那地方自從盤古開天地,而來四萬八千歲,不與吳越通人煙。倒是同業公會的人來找他,說晚上沒睡好覺,他做會長,得表同情,他和查理文把床鋪讓出來,讓他們輪流補瞌睡。

夜泊萬縣,輪船加煤,購置大米蔬菜。天亮了天晴啦,初冬的太陽照在肌膚像媽媽的手,親切溫暖。西遷人的神經害怕天晴,遠處隆隆的轟鳴聲,九架日機竄到天空,輪船驚叫起來。甲板上的人們不顧一切湧進船艙,擁擠得輪船上下震蕩顛簸搖晃。日本國沒有長江沒有三峽,峽江裏拐彎抹角,飛機不敢俯衝下來,炸彈被江風裹進江中,炸起江水比輪船還高。輪船開足馬力,進入高射炮保護區拋錨,停下來,等日機飛遠了繼續前行。

航行三天三夜,一聲長長高亢的汽笛,提醒劉阿榮到了重慶朝天門,霧蒙蒙的碼頭高高的一麵坡,長長的石階仰起頭來方才看到盡頭。“江峽”是今天停靠的第一艘客輪,躉船上除了接駁的水手,還有資源委員會接船的人,一位二十七八的年青人,舉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資源委員會棉布組”幾個字,紡織同業公會的人看到木牌,叫劉阿榮到甲板上與年輕人打招呼,長腦袋好事地張開大嘴,對年輕人喊:“我們在這,這是我們會長”。年青人聽見聲音看見他們,招了招手。

底下筒艙裏的人爬出來,船頭船尾的人,甲板上的人,船艙裏的人像股潮水往岸上湧擠,爭先恐後走過搖搖擺擺的浮橋,吞沒進霧蒙蒙的沙灘。碼頭上沒多少人,穿過薄霧,後麵一排排搭肩擁擠的吊腳樓,柱子是小碗粗的圓木,長度不夠用竹篾連接,劉阿榮第一次看這類建築,好奇的觀賞,想到公司要蓋房子,他要用水泥用鋼筋,不知重慶有沒有?這是重新安身立命之地,腦海裏忽冷想象,客人下船後,他才起身。躉船上年輕人上前放下木牌自我介紹說:“會長您好,一路辛苦。阿拉姓鄒,叫阿拉小鄒好啦,上峰派阿拉聯絡跑路”。打過招呼,接過行李走過浮橋來到沙灘,鄒俊夫舉起手臂大聲喊:“紡織廠家過來集合。”小鄒問:“紡織公會有多少人”?查理文說:“員工一萬多人,大部分人在後麵,坐船上來的是二十九家工廠老板”。小鄒一聽咋了舌頭,劉阿榮問小鄒:“我們現在去哪兒”?下船的人匆匆忙忙疾步向吊腳樓上麵的馬路走去。小鄒反問一句:“不知劉會長到重慶怎麼打算”?劉阿榮聽這話感到唐突,反問說:“我不遠萬裏來重慶,你問我怎麼打算”?小鄒笑著說:“重慶現在房子緊得很,光大學就遷來四十幾所,教授專家都安在廟子裏,學校是廟子,廟子是學校。現在城裏你是顆針也插不進去”。學校怎麼安,教授專家怎麼住,哪是教育部的事,劉阿榮打斷他的話:“我問你,我們去哪裏”?小鄒不緊不慢地說:“阿拉想了一條捷徑,儂直接談買地,吃住就在地主家,什麼都解決了”。主意聽起來不錯,隻是人到陌生的鄉下去,劉阿榮有些耽心有些迷糊,問小鄒:“你是不是資源委員會的人”?“是啊,你看徽章,工作證”。小鄒邊說邊拿給劉阿榮看,上麵寫著:鄒俊夫,科員。接著解釋:“前幾天,幾十家兵工廠沿著九龍坡,一路占了長江北岸十幾公裏,那氣勢,山搖地動啊。儂趕快下決心,去嘉陵江邊看看,這一船拉來百多個老板,阿拉敢說,下趟船一到,兩江岸邊的地會被一股腦買了去”。

劉阿榮學過蜀道難,知道巴蜀一帶滿目崇山峻嶺一塊平地難找,語氣放軟:“小鄒啊,我現在不知東南西北,拜托你啦”?口氣含糊其辭,意思卻直白,小鄒明白過來,說:“江邊的地大多平坦,儂猶豫再三沒有了”。民國政府移住重慶,古老集散港埠一步躍升泱泱中國陪都,偏隅山城成為政治、軍事、外交、經濟、文化中心;西南邊陲與華盛頓、莫斯科、倫敦國際名城齊名。原有電力電話電報資源不夠用,城市用地更是緊缺,劉阿榮想得到,他搶先來重慶,為的就是選塊好地,下船直接去談買地,他事先沒想到,怎麼買法?心裏沒有底。同業公會會員比他爽快,表態下手了,拉著鄒俊夫說:“小鄒,我們都是下江人,到這裏算半個老鄉,聽你安排”。同業公會成立於武漢,彼此模模糊糊,來自稀裏糊塗,行業有棉麻毛絲之分,工藝有紡繅織染之分,成品有布匹服裝之分,資源委員會把事關穿衣的廠家撮合一塊,組織本身鬆散,如今船到碼頭,誰還顧誰,誰又管得了誰。同業公會眾人擁著鄒俊夫來到一江邊碼頭,農夫看見胸前掛著政府公務徽章,扛著木牌的鄒俊夫,一下圍攏上來,熱情過分爭搶替這些下江老板拎行李,提上柳葉舟,人也拉上柳葉舟。鄒俊夫說:“每舟一個廠家,柳葉舟會把你們帶到地主家,管吃管住管談生意”。眾人聽了好不高興,紛紛喊開船。為表誠意,鄒俊夫跟劉阿榮翁婿倆同行,船夫掌舵搖櫓,農夫操起竹竿撐船,沿著嘉陵江邊淺水處,向上遊進發。劉阿榮聽天由命坐在舟上,兩岸樹木青草綠油油的,莊稼收割完畢,遠處山際起起伏伏,溪水沿著溝壑流入嘉陵江,形成一個個山灣淺灘。傍晚時分,柳葉舟靠近江岸,不遠處農戶升起寥寥炊煙。農夫把柳葉舟拉到沙灘上,扶著劉阿榮下來,扛著行李在前,劉阿榮三人跟在其後,趁著暮色餘暉,沿著石板小路,向輪廓依稀的院落走去。聽到狗吠聲,院內地主到門口接住劉阿榮,自報姓名叫楊懷善,看上去四十多歲,院落不算大,土牆造的三合院,對著江邊開著大門,見了劉阿榮說:“我們這鄉下,怠慢了客人,可別見怪。”劉阿榮到素不相識的人家做客,自然客氣一番:“冒昧打擾,還請多多諒解”。進了門,院內橫排三間,兩排廂房共四間,家業不大,楊懷善說:“家裏沒請傭人,女人操持家務。”來到中堂,喊大女兒來泡茶遞水,大女子十七八歲,一身土布棉袍,染色灰暗,紗線疙瘩密密麻麻掛在身上。楊懷善說:“鄙人大女兒,在重慶城裏中學念書,遇上家裏大事,回來搭個幫手。”大女兒見過些市麵,仍然羞羞答答,端茶時忍不住翁婿二人問:“你們是織布的大老板,能織花布麼?”查理文見大女兒一身素色,一口寧波官話指著身上的嗶嘰布說:“用這布做底子,印出花布,你喜歡不?”大女兒花樣年華,沒穿過洋布,心中羨慕,查理文的話似懂非懂點頭微笑。門口玩耍的小女兒流著鼻涕,手指刮著小臉蛋,直說姐姐:“羞,羞。”

廚房裏殺雞剖魚,燒茶煮飯,一個時辰,飯菜好了,香噴噴,十分可口。吃過飯,這地方沒電燈,老婆提來一桶熱水,用小木盆請翁婿客人洗臉,後用大腳盆燙腳。從武漢起身,劉阿榮幾個月沒用過熱水洗過腳,雙腳冰涼臭氣熏人,伸進溫水剛開始不適應,足掌泡在溫水裏一股暖流透過肌膚沁入心脾,舒服感覺直衝腦門鼻孔。泡腳足足大半個時辰,中間加了兩次熱水。鄉裏人洗臉洗腳算是清洗完畢,洗頭漱口洗澡那是城裏人的講究,鄉下過年才洗澡。鄒俊夫跟這家人已經認識,吃飯洗臉上那睡覺他已經熟悉。楊懷善帶劉阿榮翁婿二人進廂房歇息,拿出自己衣服說:“你翁婿兩人,把衣服換了,連同行李,明兒我堂客拿去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