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打聽,這地方叫土灣,楊懷善的地二百多畝,緊鄰江邊,自建抽水站不是問題,前麵山坡上,立著電杆,鄒俊夫說那是開采煤礦的電線。劉阿榮夜裏聽見汽車轟鳴聲,估計是向城裏運送煤炭的車輛,公路有了連接的希望。周圍佃農看劉阿榮麵善,圍過來鬥膽問一句:“大老板把地買去,能賞我們一口飯吃嗎?”劉阿榮一路上來,員工被日機炸死過半,爽快回答說:“年輕的作技工,年紀大的掃地做搬運。”佃農聽了大喜,楊懷善看劉阿榮麵露喜色,說:“我做地主的,平日靠地為生,靠老天爺吃飯,沒有了土地,今後怎麼活。”楊懷善賣地,每句話,每個表情,事關土地價錢,惜別土地有真情,或有假意。劉阿榮注重信義,過去建廠買過地,感受過地主失去土地前的矛盾煎熬,政府要把土地交來辦工廠,地主無奈和迷茫,成天焦灼以後,顧慮生計,有擔心有幻想。拿到錢後,脫胎換骨,尋找另外一份營生,像似重新做人。等到學會用錢掙錢,玩起架勢比城裏人講究。他隻是不理解楊地主請人到碼頭,主動接他來買地是為哪般?心中疑惑又不好說出口。楊地主在前帶路,沿著田地邊走邊問邊看,得知楊懷善的地分成三大塊,中間插花其他人家,這種事特難辦,價錢不好講,臉色一下失望起來。鄒俊夫瞧見問:“劉會長,地方滿不滿意?要找比土灣更好的地勢,實在太難了”。劉阿榮說:“地勢,我看得上,這麼好的地,人家願意拿出來麼”。他擔心的是價錢,特別插花地,小鄒說。“隻要你滿意,剩下的事交給牛營長”。劉阿榮腳步站住,頭腦有點昏,找當兵的!端著刺刀來買地?心裏不知如何是好。他建廠房想地主農民交出土地,卻不想鬧出人命,不知是耽心還是害怕。
酒肉款待,飯菜可口,鄒俊夫殷勤伺候,陪同翁婿二人營養兩天。三天後,船夫架著柳葉舟接劉阿榮回城裏,在朝天門碼頭,見了紡織同業的老板們,情況跟他見到的大致不差。接下來鄒俊夫帶他們去土地評估委員會,聯係圈地買地。一路上,大街小巷,爬坡上坎挑擔背篼到處擠滿了人,一位同伴去拉屎,去了好半天才回來,一問在廁所裏蹲坑前排隊等候了半小時。鄒俊夫帶他們去土地辦公室,裏麵清一色的軍人,找來一位四十七歲的軍人。小鄒說:“這就是牛營長,買地建房這位長官負責。”牛營長身著戎裝,一隻大手往劉阿榮肩上一拍,劉阿榮一不留神身子一下矮下去,聞道一股烈性酒味衝他而來:“劉老板看中了,地可以說是你的了,地主不願意賣地建抗戰工廠,那就是漢奸”。牛營長說不同意賣地就是漢奸,楊地主誠惶誠恐謙卑姿態解釋得通了。同業公會的老板給牛營長裝煙,這位營長不抽煙,有的幹脆向他兜裏一把一疊塞錢,牛營長說話這麼牛,他們願意把買地這麼麻煩的事交給他試試。
二
這牛營長不是一般人物,鄒俊夫介紹,當年他給軍閥劉湘私廚,紅白兩案,川粵兩菜,滿漢兩席,精通數百種菜肴麵點,一手好菜美食讓劉湘吃得油頭肥耳,賞賜他做“廚子訓練營”營長。借這工夫,他給楊森軍長介紹過兩房姨太,如今成都重慶兩地,他通吃軍政要員。陪都重慶買地,政府設機構代辦,人人都知道是肥缺,爭著要來的有團長、副師長,天上的餡餅偏偏掉在他頭上,撈到這發財機會是他與上層官府不一般。征地的兵是他的夥頭軍!運作方式也牛,找銀行說:“工廠遷川事關民國生死大計,替遷川工廠墊錢買地,銀行必須的。”銀行也在算賬,重慶定為陪都,地皮接連升值,買地建廠開工一連串的買賣,包賺不賠,樂意授信借款。遷川廠家一路過來,身上錢早沒有了,拿什麼錢買地,心中無數,牛營長說隻需按手印就能輕鬆獲得買地資金。同業公會二十九家多的買幾百畝,少的買幾十畝,牛營長不打推辭,墊資買地全攬下。做這買賣,買地跑路他要百分之十的辛苦費,開工建房他要百分之十的協調費,銀行放款,他在裏麵有百分之一的保護費。劉阿榮弄明白這些關鍵,中間費用加價太高,找牛營長說:“買地不用強迫,這裏是陪都,駐著若幹外交使團,若鬧出事來,當局不會偏袒,甚而拿你問罪?”牛營長打量劉阿榮一番說:“你不就是個染布的嗎?鑽出來有何能耐?”劉阿榮說:“我隻想事情簡潔順趟,辦成就行。”牛營長軟下口氣問:“不用兄弟們強迫,用什麼招數把土地拿過來。”劉阿榮說:“我們這行有位老板留學歸來,略知歐美,熟知上海,他倡導與地主搞股份製,這主意一時半會我講不清楚,等他來與你當麵細說。”牛營長在九龍坡、大渡口大片大片征用土地,惹來不少麻煩和煩惱,劉阿榮說,有更好的途徑,心裏一亮,問:“你說的喝洋墨水的那人在哪?請出來看看。”劉阿榮急忙說:“他負責押運機器,在上水途中。”牛營長猛吸口氣,端起茶杯喝口茶說:“你這不是忽悠我嗎?等木船慢悠悠上來,軍政部早就找別人啦。”戰時工廠按戰時需要,牛營長攬下生意拚的就是快字,慢條斯理上司不滿意,說:“你把這喝洋墨水的人姓甚名誰,體貌特征告訴我,三天後,捉拿歸案。”劉阿榮大驚:“使不得,牛營長,這人良民百姓,還是個人才。”牛營長衣袖一甩說:“你安排人才坐木船押運機器,傻哩巴雞當啥子會長。”劉阿榮弄明白牛營長意思要範子宿坐輪船快點上來,別無他意,告訴此人姓甚名誰,身高多少、年齡上下,體貌特征,牛營長吩咐夥頭軍按此敘述發出電報:“沿江保安團,抓捕共黨範子宿,送土地評估委員會處置”。
範子宿率領的船隊停在石柱,等侯西北風。這天一群保安見人打聽誰叫範子宿,他也沒隱藏,問找我何事?保安團不由分說把他捆起來,範子宿一生沒受過皮肉之苦,保安手腳重,痛得範子宿哇哇大叫,保安說再叫揍你。問保安捆我為何事?保安說你自己清楚。上峰有令國共合作抓捕共黨秘密進行,威脅範子宿再哭再鬧就揍人,押到輪船上,一天工夫坐上來。到了碼頭,牛營長開著軍用貨車接過範子宿,押來見過劉阿榮驗明正身,範子宿知道事情原委,不光委屈還夾帶埋怨。一路上風餐露宿風浪顛簸,又經曆捆綁之痛,豈肯隨便替人聽差,半天反應過來,講好條件說:“建築商得由我們自己做”。牛營長一聽這喝洋墨水的果然不簡單,喝湯要端起碗來喝,喝飽不說要喝個夠,急忙問:“您做建築商怎樣做?”範子宿想到北平天津上海幾所著名大學遷到這裏,當中請些人畫圖紙,來現場施工,比呆在廟裏喝稀飯強。說:“牛營長隻須派士兵張貼告示,算清補償土地款,地主願入夥的一元一股,明碼實價。我找人設計圖紙,負責監工質量”。牛營長也有小九九,豈肯一說就點頭,問:“我憑什麼相信你?我的夥頭軍幹些什麼,”劉阿榮補充說:“範經理在上海建過紡織廠,我在常州建過印染廠,放過大樣,吊裝過大梁,不會吊在半天雲說瘋話”。範子宿有幾分聰敏,做生意不能一人賺頭又賺尾,自己介入不能讓對方上坎,再說他也不願吃風餐露宿熬更守夜之苦,說:“我說的建築活是設計監理技術活,你選好包工頭,具體施工仍由你的夥頭軍做。”牛營長也有幾分義氣,喝湯一人喝一勺,賺錢大家有份,點頭同意這樁買賣。三人接下來喝酒吃飯,彼此熱絡起來,牛營長與劉阿榮同年出生,自然依其是老庚。他看範子宿雖然帶個金絲眼鏡,還能坐木船擔任押運,性情中帶幾分忠厚,親自在南岸彈子石給他挑了塊地,說那裏靠近黃山,挨著黨政大員,多少沾點光。
範子宿鼓勵地主將土地款買成股票,開出的條件是土地款買成股票,股本分紅若低於地租,大股東範子宿用自己的紅利現金補齊。這招地主省去失去土地的煩惱,他這一鬧,紡織老板跟著效仿。楊懷善與劉阿榮接觸幾日,知道此人信奉嶽飛,一生想做忠義之人,動員插花地諸人交出土地,土地契約換成股票。有不願交出土地的,牛營長出麵帶著夥頭軍當中軟硬兼施,威脅利誘,再不賣地治你漢奸罪。大小地主交出土地,紡織印染廠房嘩啦啦鋪開架勢,一棟一棟蓋起來。二十幾家紡織同行從紡紗到織布再到印染全機械化,齊嶄嶄安裝起來。朝天門較場口觀音橋一帶土布市場亂了,攤販們集體跑到軍政委員會抗議,說千百年靠手搖紡紗,腳踏織布過日子。一下子蓋起二十幾家機器廠家紡紗織布,我們還活不活!攤販這一鬧驚動了軍政部,當官也沒做調查,不知機器織出洋布比土布成本低,節省棉花,隻圖平息事端穩定後方。這事不知是誰出條計謀,大後方棉花自給不足,平添這麼多機器消耗棉花,把棉花專營起來,成立棉布專營辦公室,實行“以花換紗,以紗換布”。市麵棉花統統鎖進倉庫,憑官方批條才能買賣。遷川紡紗廠傻眼了,萬裏遷川,借錢買地,湊款建廠,官方壟斷了棉花?拿什麼開工?
牛營長買地建廠房生意做成了,機器不開工,建廠資金回不了籠,到時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做廚子訓練營長最大長處知人善任,徒兒學成了,會來事的給大官私廚,拔尖的給軍長私廚,聰明的給師長私廚,平平常常的去連隊當夥夫。常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弟對傳授技藝的師傅比對父親還尊重。徒兒散布四方做內應,大小衙門沒有他撬不開的門,大小官員沒有他見不到的人,出了名的包打聽。很快他打聽清楚,軍政委員會下麵有個軍需署,專管軍隊嘴裏吃什麼?身上穿什麼?手裏拿什麼?棉花專營首先滿足這家衙門的需要,得知軍需署最近有加工任務,點名要買機器織出的洋布做軍服。把消息告訴劉阿榮,範子宿,說你二人出馬試試,撬開軍需署這扇門。範子宿不是土財主,是民國政府參事,工業撤退遷川,你軍政部把棉花鎖起來,遲早得把棉花拿出來。他關心織出的嗶嘰、哢嘰、平絨、燈芯絨在重慶市麵買什麼價位,喊價低了,賺錢太少?喊價高了,市場培植太慢。找軍需署商談一個價位,比美國嗶嘰、哢嘰稍稍便宜,比川軍穿的土布軍服高出一倍。把這想法告訴劉阿榮,四方打聽,尋找裏麵能管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