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學民風餐露宿,沿著僻靜小巷,低著腦袋,拄著拐杖,背卷鋪蓋,對照妻子左見若來信的地址,尋找內兄的公館。內兄左見庸是中統局控股華西桐油公司總經理,公館在南山腳下,風景宜人,長方形房屋青磚砌牆,屋頂機製瓦,屋簷橫木榫頭,窗戶上圓下方,彩綠色玻璃,協調而又雅致,有花園有水池。圍牆格窗透視外麵樹林黝黑幽靜,傳出幾聲鳥鳴,享受戰火中的幾分寧靜。這世外桃源原本屬於一位地方高官,他中飽私囊幾十年,圈下這塊寶地,修好花園洋房準備享福。稀裏糊塗被中統定罪“通共”,院子就成了中統的財產。這樣的院落這樣的人家少不了傭人,左家的傭人郭嫂係中統抗戰陣亡特工郭洪的遺孀,到這兒來陳立夫親自派遣。郭嫂三十多歲,體態輕盈,年輕健康,做傭人,可是黃金年齡,最佳人選。
大門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郭嫂快步走到大門前,開門看見一個頭發布滿灰塵汙垢,一臉倦容的叫花子不停地敲門。心裏引發一絲同情,急嚷嚷地喊一聲:“別敲了!別敲了!把討口的要飯碗給我,給你盛碗飯。”叫花子沒有動靜,張開汙嘴問郭嫂:“請問這是左見庸的家嗎”?郭嫂同情心一下沒了,臉掉下來回了句:“是又怎麼樣,先生大名是你叫的嗎。”叫花子不知好歹,不從行囊中拿碗討飯吃,直呼主人名字?郭嫂鼻子一哼準備關門,不料叫花子烏黑的手一把拉住郭嫂幹淨整潔的衣袖,說:“我不知該怎麼稱呼你,麻煩你別關門,我找左見若,我是左見庸的妹夫”。主人隻有一個妹妹!一品人才,大學教師,郭嫂抽出袖子,用力一揮,“呸”的一聲,口水吐在叫花子臉上,張口罵來:“小姐金枝玉葉,你豬頭豬腦地不找鏡子照照,敢在這胡說八道,我叫警察抓你”。叫花子也不示弱,伸手抓住門扇,不讓關門,郭嫂強行搖動門扇,無奈叫花子子氣力大,把住門扇不讓關,門扇晃了幾下,終究關不合縫,郭嫂急紅了眼,厲聲叱嗬:“該死的叫花子,你膽兒太大了,敢跑到這裏來占便宜”。大門搖晃的嘰嘰呀呀的響,陽台有人應了一聲:郭嫂,是誰呀?
應聲的人是左見若,她在重慶教學英語,學校在北碚,侄女左佳佳在那上學,白天跟姑姑一起上課,一早一晚姑姑給侄女補習,為出國留學做準備。學校放暑假,方才回家,下午時分,陽光斜照,在陽台教兒子走路,郭嫂又喊又叫“警察抓人”。她抱起兒子過來,看看什麼人這麼不講理。郭嫂兩手把住門扇,頭也不回:直喊:“小姐,打電話叫警察!來了個不要臉的臭流氓。”叫花子一點不怕喊警察,理直氣壯要進來。郭嫂背擋著大門,左見若又問一句:“什麼人?大白天這麼大膽。”聽見左見若的聲音,叫花子膽子足了,喊道:“見若,是我,季學民”。聲音耳熟能詳,左見若抱著兒子頭伸過郭嫂肩膀,叫花子見了她,喜滋滋叫一遍:“見若!”左見若先是吃了一驚,左手揉揉眼睛,忍俊不住捂住嘴“咯、咯”大笑,笑得頭臉前仰後倒,兒子在懷裏哇哇哭,她兩手趕緊抱緊,郭嫂轉過身來,表情尷尬,左見若說:“郭嫂,你去忙吧,這是小明他爸”。說完又“咯咯”笑起來,叫花子真是左家姑爺?郭嫂驚呆了,主人地位顯赫,小姐有才有貌,千裏挑一,絕代佳人,找這樣的人做丈夫?在一旁臉頰通紅,張皇失措,不知該說什麼。小姐叫她別管了進屋去,她方才醒悟過來,踮起腳尖回屋裏報告去了。左見若一張笑臉對著兒子說:“兒子,別哭,看看你這叫花子爸爸”。
兒子季小明一歲了,季學民若無其事去拉小明的手,說:“兒子,叫爸爸”。看著陌生人黑黑的手指,蓬亂的頭發,疲憊的臉龐,滿身塵土的衣服,一股酸臭的味道,小明視覺味覺好不舒服,扭頭埋在媽媽懷裏哇哇大哭。左見若抱緊孩子指責丈夫:“季學民,看你這身狼狽樣,不把你抓進警察局才怪”。兒子不認識自己,季學民為這身打扮裝束愣住了,不知該不該進來,左見若指了指牆角,說:“把你那倒黴的行頭丟了,跟我進來”。
左見若住在院子的東頭,有書房、臥室、衛生間。丈夫進來,她放下兒子讓他躺在床上,去找嫂子借哥哥的衣衫,安排丈夫洗澡換身衣服。季學民汙濁狼狽,她沒說也不想說,收拾完畢,抱起兒子,帶丈夫去客廳。嫂子文惠年近四十,相貌端莊,書讀的少,腳裹得細,郭嫂回屋報告了開門發生的事情,左見若拿衣衫給丈夫換衣服,她明白了大半,坐在客廳沙發上單等妹夫過來接受盤問。
妹妹一家過來,文惠冷冰冰地劈頭問道:“季學民,你在外麵幹些什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從進了左家門,腳不沾地,沒見你忙出啥正事,一家人整天替你提心吊膽”。長嫂為母,左見若明白該站在哪邊,幫著嫂子追問:“你來信不是說辦什麼小學和什麼中學,當校長嗎”?季學民在萬縣,確實辦所小學,名叫國本,他做校長,那是用來掩護地下縣委機關。確實創辦中學,名叫國華,他做副校長,那是一所向延安輸送青年黨員和進步青年的搖籃,送走五十多名學生黨員,被學校三青團告發:國華中學成了培養共產黨的機器,狀告到國民黨中央,派憲兵從重慶趕到萬縣查封了學校,通緝捉拿季學民等人。命令是左見庸的老板陳立夫下的,季學民斷定妻子一家知道通緝捉拿的事,自己在家裏畢竟是姻親,內兄嫂子不會去告發他本人,所以來這裏尋求躲避。這當兒照實回答:“當局不讓辦啦”。
“不讓辦啦,你才撒手!季學民,當局下通緝令捉拿你!幸虧哥哥替你又是求情,又是擔保,當局才撤銷了對你的通緝令。你以為你多能啦,要不是通緝你的逮捕令被當局撤銷,你恐怕早就被抓進去了”。左見若找了這樣的丈夫,這段時間在哥嫂麵前委屈,擔驚受怕,暗自流淚,無處訴說,這會失聲哭起來。
季學民一路上來,晝伏夜出保護自己,確也有驚無險平安無事,感激說聲:“謝謝哥哥,謝謝嫂子,謝謝見若”。一臉尷尬,滿臉通紅,像接受盤問似的直是點頭。
小姑子受屈,嫂子文惠豈能不予幫助討回口氣,翹起二郎腿,拈起手指接著盤問:“有臉上來,必得有臉認錯!此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怎麼認錯?嫂子雖不是中統,但不是同道之人,性情刀子嘴豆腐心。妻子不是黨內同誌,應懷同情心,為不準自己投身抗日救國哭哭啼啼已不是第一次,既然不認錯,打定主意瞞天過海度過眼前,低頭說道:“本意為抗日教書育人,不想被奸人誣告,落得這般下場。”
“奸人誣告,怎麼不告我,不告見若,專告你。”
“哥哥已替兄弟消災,還請嫂子給兄弟一條生路,總不能逼迫兄弟流落街頭。”
“你還有理?那我問你這次上來,打算幹點什麼”?
季學民如釋重負笑著說:“當然要求生活。”。落魄之人,在文惠麵前鞠躬彎腰,窘迫為難之態,他想象得到自己此時多麼難看。
文惠斜視季學民一眼,冷笑一聲說:“哼,求生活?季學民,別怪嫂子不待見你,三十五的人啦,該幹點正事。我說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左見若哭,幼小的小明跟著哭,哭聲替季學民解了圍,文惠看看幼小的外甥嬌弱的妹妹,歎了口氣,說:“隻要你收下心來,等你哥哥有空了,合計合計,做點什麼。”她無心再與季學民多話,揮揮手,讓這家人退去。
回到房間,季學民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左見若停止哭泣,放下孩子的手,拿件玩具給孩子玩,想起丈夫剛才的窘態忽然笑出聲來,打趣說:“嫂子還以為我哭是為了你下台,在替你演戲,其實內心的苦楚,我比誰都多。好幾回做夢,夢見你當上大老板,你這幅模樣,方知確有南柯一夢。”說完蹲下身子隻顧跟孩子玩。
季學民和左見若是在一次演講會上認識的,八年前,也是初冬陽光照射的一個下午,那天他走上街頭,就“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不抵抗丟失東三省,演講“養兵千日不知用兵哪一時”?欣長的身材矯健般地跳上台階,雙手伸展手臂,高亢圓潤的嗓音大聲吼道:“同胞們,東北淪陷,東北軍不放一槍一彈,退守關內!國人恥辱!中華恥辱!”聲音嘹亮,恰似晴天霹靂,吐字清脆,直指喪權辱國的政府,幾秒鍾讓大街上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接下來右手伸向前方,口齒伶俐,朗朗一串排比質問“當局有兵不用,外敵入侵,不放一彈,掌管國府,丟失國土,對同族同胞,殺戮遍地,何德何能統領五千年泱泱曆史的中華民族。”話語激情燃燒,一分鍾讓大街的人群聚集在他周圍,麵容嚴峻洋溢著青春的神采。左見若事後說季學民站在人群中間像一尊雕像,聽眾一片掌聲,她如癡如醉,仿佛見了英雄。激揚頓挫的演講十分鍾不到,招來軍警馬隊衝擊。季學民箭步撤退,發現前麵一位穿著鹿黃色呢子大衣的婀娜女子盲目地向前奔跑,沒顧後麵飛馳的高頭大馬即將踏向身背,他飛步上前,抓住姑娘的右手,用力拽到左邊牆根兩手貼到牆壁,警馬從姑娘身後飛馳而過,風聲卷起姑娘的呢子大衣衣角。後麵的警察又追趕上來,他拉著姑娘的手一路小跑,衝到人靜冷僻的地方方才停下腳步,鬆開緊握的小手,不看則以,搭救的姑娘貌若天仙,他驚呆了人間這般巧遇,目不別視說不出話來。姑娘沒有言謝,挽起白色的圍巾遮住臉,雙手插進鹿黃色呢子大衣口袋,低頭轉身走了,頭也不回。季學民傻傻地站在那裏,目不轉睛,直到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的傍晚。
季學民那時已經從大學裏輟學出來,在上海圖書館做管理員。緣分是個奇妙又富有力量的東西,一個星期天,姑娘來圖書館查資料,兩人再次相遇。季學民沒有錯過偶然機會,問到了左見若的名字,知道兩人同來自四川萬縣,算是小老鄉。季學民殷勤侍候姑娘查閱圖書找資料,詳盡介紹館裏的館藏布置,經典書目,大膽提出送姑娘回校園。一路上口若懸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極盡表現自己的才華和熱情。打那以後,左見若對他有了好感,星期天一早來圖書館,中午倆人一起吃飯,晚上散步走回學校。隔了段時間,左見若敏感害羞了,不來圖書館了,季學民隔三差五往複旦校園跑,托辭給老鄉送書,實則追求姑娘談戀愛。季學民讀大學有段坎坷經曆,有敢同命運爭高下的不屈精神,波折的人生故事感動了姑娘,左見若不嫌棄他大學沒畢業,反而為他替人考試,代人讀書,中途退學的傳奇而讚歎。兩人來來往往時間長了,戀愛關係挑明了。消息傳到萬縣,左見庸聽說妹妹在上海有了男朋友,大驚失色,急急忙忙趕來上海。此時癡心的妹妹心意已定,他出麵約季學民談了一次,說你一個退學大學生,與我妹妹太不般配,請你遠離左見若。然而左見庸生意在身不能久住上海,一周後走了。以後做生意再來,妹妹跟哥哥在上海打遊擊,很難見上一麵。慢慢的左見若在大學裏畢業了,範子宿推薦她到上海渣打銀行做會計,這在上海是女孩子的黃金職業,左見庸不能硬性叫她辭了。一晃又過了三年,左見若二十五歲了。左見庸不得不屈從二人的心願,承認這門親事,為她倆舉辦了婚禮。新婚後的季學民運氣不佳,到南京聲援愛國“七君子”,被國民黨抓進去關了半年,“七七”事變抗戰爆發才釋放出來。季學民回憶往事,想妻子夢有所思,嫂子話裏有話,作為丈夫父親真應做點什麼,扶著妻子肩頭說:“見若,我們麻煩哥哥的事夠多了,今後的生計,我自己想辦法。”左見若望著落魄丈夫心中幾分憐憫,推開丈夫的手說:“等你從針頭麻線做起,多慢啦。就你那貓腳功夫,能幹出個什麼名堂。我知道你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哥哥麵前我去幫你開口吧。”望著妻子夾帶同情的表情,季學民不忍心推辭妻子一番好意,換個輕鬆話題說:“見若,我們帶小明去外邊走走吧,帶我熟悉下周邊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