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鮑雲貪功險中圈套 幼學解圍撤出山城(1 / 3)

重慶開埠後,外國人在南岸開過十幾家銀行,老百姓管它叫洋行街,時間長了,成了地名。日機大轟炸重慶,洋行街被日機炸得斷壁殘垣,銀行人去樓空,逐漸蕭條下來。街中心一壁斷牆邊,有個破碎木板搭起的煙攤,每天上下班,季學民從跟前走過。守煙攤的是位六十多歲,風燭殘年,手足胼胝的老大爺。這天煙攤雨棚的撐杆上,掛上了紅雙喜牌煙盒,這是川東特委約見季學民的信號。他找老大爺買盒火柴,取回上線“老張”發出的指令:“晚八點,宜賓茶樓”。

宜賓茶樓在荒廢殘敗的洋行街盡頭,兩間磚木結構的瓦屋。附近有家麵館,季學民吃碗小麵,溜躂一陣,到了八點進茶樓去,“老張”已在茶館等候,雨天茶館沒幾個客人,走到桌前剛坐下,“老張”迫不及待給了件任務:“學民,特委要求你籌集一筆款子”。自從和左見若結婚,為組織籌錢,他經常遇到這種事,一般就是一百兩百三百銀元,他也從未打過推辭,問道:“多少?什麼時候要”?

茶館老板過來給泡上茶,轉身離去。“老張”用手指蘸上灑潑在桌上的茶水寫下阿拉伯字3,在後麵畫了三個圈,然後說:“銀元”。

季學民有些驚訝,笑了笑,不相信地問了聲:“這麼多”?

“老張”麵帶神秘,伸過頭來,壓低聲音,貼著他耳朵,興奮地笑吟吟地對他說:“用來給前方買藥,支持《新華日報》印報紙”。

門外開始下雨,夏天的雨珠大滴大滴落在屋頂瓦片上,聲音沉悶生硬,人坐在下麵感到壓抑。股份算在左見若們下,季學民給妻子打工,做工不領工資,哪兒去找3000銀元,十分之一就非常吃力,“老張”把這兩項籌款任務交給自己一人來完成,太難了,得向上級說明自己的情況:“老張,我在堿廠沒有工資,百分之三十的股本分紅,也在妻子門下,再說股份是期權,今年堿廠搞了技改,利息費用攤銷,年底沒有好多紅利可分,明年開工營運正常,估計能籌集到你說的這個數”。

“老張”是川東特委的領導,他的話代表組織的意見,什麼叫期權他不懂。看季學民臉上露出難色,收斂了笑容:“明年是什麼時候?你舅子手裏掌管的華西公司,每天進進出出的銀兩哪麼多,從中弄筆錢出來,不行嗎”?

“左見庸不是我們的同誌,華西公司那麼多特務,你剛有動錢的念頭,就會惹來特務注意”。

“從華西公司弄不出錢來,你就把德利堿廠賣出去,錢不就有了嗎”。“老張”聽季學民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困難,有點不高興。

季學民的話,“老張”沒聽進去,賣堿廠!他不得不當麵反對上級不切合實際的決定:“德利堿廠是左見庸的,工廠一切法定手續都在他手裏捏著”。

“你是他妹夫,悄悄蓋上公章,把廠子賣了,他能把你怎麼的。困難是有的,你得想辦法去克服”。“老張”對經商一竅不通,轉讓工廠,國統區要看營運證,房產證,征得開戶銀行許可,保證銀行貸款利益。蓋章?在抗日根據地裏才隻認公章。

“你說的辦法在國統區行不通,再說時間也不夠”。

“特委內部沒有其他門路,指靠你老季了”。“老張”這人有幾分倔強,對下級布置任務,推三阻四的態度他不容許,收回笑臉,神情帶著嚴肅,提起雨傘,走進雨中,頭也不回走了。

季學民付了茶錢,回家路上忘了撐傘,任憑雨珠落在頭發上吹在臉龐上,邊走邊想,“老張”怎會強硬地交待去幹不切實際的事,他願意去抗日前線,渴望參加戰鬥生活。自己帶著學生走出陝南走進漢中了,再前進幾百公裏就是延安,組織硬要他回來,就是幹這冒險的事嗎?“老張”明擺著衝著自己和左見若的夫妻關係和左見庸的郎舅關係來的,他搖了搖頭,甩甩頭發上的雨水,抹幹臉上的玉珠,自己對自己說,黨交辦的任務,再難也得執行,左見庸左見若30%股權,雖是期權,他作為丈夫,可以把它賣了,回家衝個澡,蒙頭睡了一覺。

二天傍晚,季學民約左見若去臨江路散步,左見若說天空剛下過雨,季學民說:“雨地涼爽,散步有種情趣”。林蔭樹下,粘在樹枝樹葉上的雨珠輕輕地滑落在地下,滴滴噠噠,遠處天邊一縷白雲掛在天際,預示今夜雨停了天明轉入晴朗,季學民說:“見若,國難當頭,山河破碎,後方重慶,日本人也經常來轟炸。你說我們為抗日做點什麼”。

“我說呢,西邊沒出太陽?你怎麼約我雨地裏散步?你說為抗日做什麼?我們在街頭捐過錢,你為主張愛國抗日坐過牢,辦過學”?

季學民沒心思理會妻子一語雙關的嘲笑譏諷:“我覺得僅僅這樣,做得不夠”,他裝傻也得把話引上正題。

“不夠?你動員兩千多船工,八百多艘木船,幫助遷川工廠大撤退,被日機炸沉兩百多艘木船,犧牲了俞長江等兩百多名船工,這些還不夠。”左見若是女人,女人最忌諱丈夫對妻子隱瞞什麼,而季學民又不得不隱瞞,這出戲,過去演過,現在還得繼續,對左見若,季學民的法子一是裝二是哄三是蒙,他耐心解釋說:“宜昌大撤退是民國政府號召的,我走時你剛生孩子不久,怕你急壞了身子”。

左見若沒等丈夫說完,打斷他的辯解,“我問你,你在萬縣開辦國本小學和國華中學,送青年去延安,那是民國政府號召的嗎?這兒沒外人,你說句實話,你是不是瞞著我參加了共產黨”?左見若一臉怨氣,她認為給抗日組織,給共產黨捐款可以,人家沒有稅收沒有外援,大家不捐款,他們怎麼去打鬼子。但是她自己、她的丈夫,不能去參加抗日組織和共產黨。她不願意家裏的人去冒殺頭坐牢的危險,更不願讓丈夫上戰場去作你死我活的殊死搏鬥。她對自己教教書,丈夫做做生意,不參與國事的小日子很滿意。

妻子對抗日這件事,讚成別人去犧牲,自己捐點錢就行了,季學民熟知她的觀點,早已習慣了這種阻攔式的嘮嘮叨叨。沉重的籌款任務壓在身上,得告訴妻子一些實話,爭取到她的幫助:“見若,《新華日報》從武漢遷來重慶,租房屋、添設備、買紙張,請技工,需要大筆經費周轉,他們的一個負責人過去在上海與我熟悉,找到我想想辦法”。

“你說周轉,你拿出去的錢,那一次周轉回來過?你說大筆經費?多大”?

“3000銀元”

“這筆錢,夠大的,你有這個能耐嗎”?

“我想請你去跟哥哥商量把送我倆30%股權轉讓了,湊起這筆錢”。

“喲,喲,季學民,你真敢想的,才當幾天廠長,就學起賣股權。不行,我得把你這個想法馬上告訴哥哥”。

季學民要的就是左見若去告訴左見庸,測試下左見庸的態度。

左見若停下腳步,怒氣衝衝地轉身回去,頭也不回,內心氣忿,情不得已,堿廠對於哥哥,對這個家太重要了。走進客廳,劈頭就向哥哥說:“學民他想賣掉你送我們的股權,籌款交給《新華日報》”。

德利堿廠是左見庸親手操辦,盤下來作為一家人的生計來源。季學民在德利堿廠擴建投資他是滿意的,“神女牌”肥皂在山城暢銷搶手更是錦上添花,擴建貸款已開始償還本息,為這事他表揚過妹夫。“這麼大個人了,沉不住氣,兩個人一起散步說說玩,你當什麼真”。

“憑我對他的了解,這事不是說來玩的。他說上海的朋友找他,我跟他在上海那麼多年,哪有什麼辦報的朋友”。

妹妹一臉認真的表情,左見庸沉默不語了,心想我讓你季學民作廠長,是幫助曆練經商才幹,正想把堿廠放手交給你,萬萬沒想到,你要賣掉送你的股權,把它賣錢交給共產黨,這可不是鬧著玩喔,他得找妹夫談談。兩天後,也是傍晚,郎舅二人去江邊上散步,兩人都知道散步要談什麼,彼此不好先開口。左見庸是哥哥,又是德利堿廠的老板,也是期權的贈送方,沉默一陣後說:“學民,你辦工廠有悟性,投資規模我滿意,特別是做肥皂來賣,我原來都沒想到,可說是神來之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車到山前,事到如今,賣股權這事左見若已經一五一十告訴她哥哥,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哥哥過獎了,辦工廠,隨時可以辦。可是抗日時不我待,我把30%股權賣掉,支援抗日前線。”兩個男人之間這麼說,這事是真的啦。左見庸雖出身豪門,先輩並沒給他留下什麼遺產,眼前這份家業,是他憑借運氣再加多年努力掙來的,為此他吃過不少苦,在江湖上闖蕩過不少風浪世麵。他正麵仔細端詳妹夫,一臉正氣,有膽有識,不是個做事莽撞之人。政治時事左見庸也不傻,抗戰以來,八路軍、新四軍抗擊日寇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國民黨軍隊卻是節節潰敗,偶爾十個打一個、二十個打一個,靠人海戰術優勢兵力打一仗,二者戰鬥力戰鬥意誌相差太懸殊啦。共產黨的抗日根據地已伸展到全國大部分省份,中國的未來屬於誰,時事難以預料!做生意的人總想菜刀切豆腐——二麵取光,對共產黨,他不敢深交,但不能絕交啊。隻是妹夫對人太實誠,在那邊能否出人頭地難以預料。想到這些,模棱兩可地說:“共產黨抗日,精神力量不可比,打仗也很勇敢,在戰場上很有一套。隻是共產黨講階級重路線,你跟他們幹,做事要當心啦”。內兄讚揚共產黨積極抗日,不管是真是假,季學民心裏有了底氣,他與內兄很少在一起談論國事,借機把話挑明了說:“共產黨文韜武略,人才濟濟。現在他們遇到困難,作為同族同胞,我幫他們一把,求得良心的安寧,盡份愛國責任”。左見庸略略知曉共產黨人,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寵辱不驚,沒有非常過人的智慧,殺身成仁的膽識,那個組織不會讓其參加。憑上次為國華中學遭通緝追捕,他猜妹夫是鐵了心的共產黨。他讓季學民作廠長,好比是自己在放風箏,不論這隻風箏飛多高,拴風箏的線始終攥在他手裏。財務是他信得過的人,土地證和房產證等有效證件在他的保險櫃裏,30%股權,隻是一句話,沒他的許可,憑什麼去成交做生意!反過來家裏收入很大程度寄托在堿廠能否賺一把,不能讓外人摻合進堿廠,30%股權許諾出去給妹妹,對季學民如何處置,得有分寸。

“他們說沒說用錢去幹什麼”?

“說了,為八路軍購買藥品,為《新華日報》購買紙張機器”。

八路軍?《新華日報》?妹夫為八路軍買藥,為《新華日報》籌款,看來接觸的共產黨級別不低,左見庸有能力助妹夫之力,幫共產黨一把。隻是錢拿出去了還不回來,得由妹夫擔風險,將來共產黨奪了天下,左家在共產黨裏麵有自己的人,一家人跟著沾光,豈不是一條妙計。季學民製造燒堿製造肥皂,銷路好,不能讓妹夫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籌這筆錢,另想門路。臨機一動說:“兄弟,這樣好不好,我借給你筆錢,將來在你的股本分紅裏麵還回來,如何”?內兄好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願助一臂之力,季學民有說不出的高興,憑借德利堿廠的經營發展勢頭,一年賺十萬銀元十有八九,自己分百分之三十,除去家裏的開銷,一年還清本息問題不大。滿口應承下來負責歸還。心想左見庸這人把做生意上的那一套用來搞政治,田坎放牛,二邊吃草,頗有幾分滑稽。

左見庸想到轉讓工廠談何容易?日本人的飛機說來就來,現在願意置業辦廠的人十分有限,一時半會成不了交。為把事情做牢靠,他吩咐季學民:“你去湖南湘陰老家,把父母生前留給見若名下,安排做嫁妝的幾畝薄田賣掉,我動員你嫂子把金銀首飾賣掉,估計不夠,我再想其他辦法,湊齊3000銀元,交給共產黨”。

郎舅倆兄弟回屋,左見庸把決定告訴了左見若和文惠:“這筆錢算季學民向我們借的,將來由他負責償還給我們”。文惠娘家遠在湘西,孤身一人在這裏,對丈夫隻得百依百順,丈夫定了,她無話可說。左見若對兄長百般崇敬,老家那幾畝薄田沒人耕種,天高路遠,收不起地租,自己結婚這麼多年了,孩子都有了,還要嫁牀幹啥!哥哥定了賣就賣,她二話沒說,把田契拿出來交給丈夫手中。拿出了田契,左見若有權利叮囑幾句,她不願眼睜睜看著丈夫拿著自己的家產,去幹隻有付出,沒有回報,甚至掉腦袋的事情。晚上,夫妻倆人呆在小屋時說:“學民,我去醫院檢查,我們又有孩子了,你在外麵做事,得隨時想到你是兩個孩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