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佩然語音幹脆說:“你在黨內沒有表決權,沒經過我允許,不與任何人發生組織關係”。
季學民心中難免一陣難過,“這種考驗期有多久”?
彭佩然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這取決於你自己的表現”。
彭佩然傳達的意見相似於對左見若放去了爭取的可能,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妻子兒女與組織之間,他必須做出選擇,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回答:“我接受組織對我的考驗,注意在左見若兄妹麵前嚴格保守黨的秘密”。
季學民這句話雖然有幾分勉強,剛才有些緊張的氣氛還是緩和了下來,彭佩然話語溫和說:“你能有這種態度對待組織的決定,說明你有覺悟,素質不錯”。站在高坡望風的梁穎慧估計二人談得差不多了,走了下來。彭佩然考慮到季學民在老下級麵前接受組織的處分,麵子下不來,換了個話題,談雙方怎麼聯係,說:“我公開身份是《商報》編輯和記者,梁穎慧負責我們之間的聯係”。季學民沒來得及回話,梁穎慧插話說:“季老師,彭佩然1935年在北京大學期間入黨,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1936年到陝北。在抗日軍政大學擔任過我們的教員,現在擔任我們三人的支部書記”。彭佩然叮囑季學民:“還有一點,我們支部隸屬於南方局黨委,你以前在川東特委的組織關係,未征得組織上同意,不能再發生任何聯係”。
組織關係接上了,而且劃歸南方局,季學民明白梁穎慧話中含義,態度誠懇說:“學民記住了,嚴守組織紀律,接受新的工作”。
組織上的決定,有十一年黨齡的季學民沉得住氣,性情果敢,紅軍烈士遺孤梁穎慧接受不了,回到紅岩村,她找到組織,講述了一段往事:
三
我十九歲那年,黨組織送我去萬縣國華中學,那所學校在下川東黨內稱之為“抗大預科”,學生名為讀書,實則分批奔赴延安。四個月後,學校被憲兵查封,黨員分批撤退,一批到萬縣附近農村,一批到奉節牽牛壩。我在後麵這一批,帶隊是中心縣委委員、學聯書記季學民。十一個黨員學生集訓一周,經費斷了,奉節縣委也很困難,季學民獨自返回萬縣籌錢。老師走了,同學們閑著無事四處打短工,我打工這家地主自稱“緱金娃娃”,緣由家有一尊金觀音,真名緱督裕,我剛到此地,不知有詐,聽地主管家說他家工錢高,就去了,幾天後莫名其妙被關押起來。原來緱督裕是個老色鬼,慣於引誘年輕漂亮姑娘到他家做女傭,看上了就誣陷姑娘偷他家金觀音,用這下流奸計強迫良女作妾,方圓幾十裏的姑娘接二連三遭謊言陷害。這天聽外麵同學們大聲呼喊:“緱督裕,放人!緱督裕,出來”!
緱督裕家院牆有兩層樓高,大門兩旁放著兩尊石獅子,前麵一塊青石地壩,管家出去大聲嗬斥說:“叫什麼叫,放人,放誰呀?”
同學們齊聲回答:“放梁穎慧,我們的同學”。
季學民回到牽牛壩,即刻帶著同學來救我。管家狐假虎威喊來四個家丁,叫囂:“把他們趕走”!家丁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掄起槍托打揮舞槍托揣,同學年輕,見了槍有些膽怯,季學民會些武功,衝上前去,把四個家丁摔翻在地,過往群眾看見有人把“緱金娃娃”的家丁一個個摔倒在地爬不起來,紛紛立足觀看。家丁緩過神來扳動槍栓,威脅要開槍,季學民神情自若,說:“收起你那幾杆破槍,快去告訴你的主子,梁穎慧的老師來了”。管家見勢不對隻得進去稟報。一會出來陰陽怪氣地說:“請老師到院內談談”。家丁擋住要跟著進去的同學,季學民沒一絲猶豫,獨身一人邁步進去。
緱家大院陰冷森森,幾株參天大樹,遮住藍天白雲,中間一條青石路,對直過去是中庭。緱督裕坐在上麵太師椅上,臉色蠟黃幹癟,額頭兩邊幾塊老紋斑,肩膀瘦削,穿件白綢襯衫,白綢燈籠褲,兩隻手拿著兩個核桃不停地轉動,陰沉著臉問:“先生什麼事相求啊?在外麵大聲嚷嚷,還動手摔倒我的下人”。季學民敢在人生地不熟的牽牛壩還手,緱督裕揣摩他跟官府衙門有關係,在上麵站得到人,武功不比平常之人,此時語氣平和。季學民吐字清脆不快不慢,說:“是緱先生吧,請你把無辜扣押的學生放了”。季學民沒擺跟官府衙門哪位大人認識,跟那位軍閥豪強沾親帶故,開口直喊放人,緱督裕認為他沒來頭,臉色轉變比風吹還快,嘴角一歪冷笑一聲說:“你教的學生,明來我家幫廚,實則想偷金觀音”。季學民神色鎮定反駁說:“從古到今,捉賊拿贓。你說我的學生偷你家金觀音,證據何在”?緱督裕卑鄙下流說:“想偷?要什麼證據?實話告訴你,我家裏有一尊金觀音,全縣鄉紳都知道。我說誰想偷它,就可以關進大牢”。緱督裕突發奇想把季學民與我一起押進大牢,走上前來圍著季老師看了一轉,季學民那年三十五歲,含胸拔背,長手長腿,正氣朗朗,兩隻眼深邃有力,動起手來三五個人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定把緱家大院打個稀爛,轉了兩圈,緱督裕虛了幾分。季學民站著比緱督裕高出一頭,低頭盯著他,語氣平緩冷冰冰地說:“偷盜是犯罪,想偷不犯罪。你家有金觀音,以此來訛詐人,綁架良家婦女,是捏造事實,陷害好人”。
緱督裕想動武沒想好怎麼下手,回到太師椅上翹上二郎腿,繼續玩弄手中的核桃,態度驕橫,一副流氓相耍賴說:“你說捏造事實,我不懂,我隻曉得在這兒,我想關誰就坐牢”。
“你私設牢房,踐踏人身自由,目無王法”。
多年來,方圓百裏的老百姓在他“緱金娃娃”麵前說話都是唯唯諾諾,今兒來人指責他在私設牢房,感到驚訝,說:“你是教書的人,應該知道當今社會,牢房是給窮鬼修的,牽牛壩誰犯沒犯事,我說了算。你說的那位姑娘,脾氣倔,關了幾天就好了”。緱督裕家有大老婆,納妾六位,色膽包天厚顏無恥地說:“告訴你,教書的,我喜歡這姑娘有書卷氣,想我放人,太陽從西邊出來都不行”。
季學民身處險境,一心想救出身陷囹圄的我,變換法子說:“你不放我的學生,我們師生十二個人就不停地跟你鬧下去”。
季學民說不停地鬧下去,緱督裕忽地一下撂開太師椅上的二郎腿,白綢燈籠褲裏的雙腳一甩,磳地一下站起來,兩手揮舞白綢衣袖,大聲吼道:“教書的,你一介草民,不走又能鬧出什麼名堂”?
“明兒一早,你帶上梁穎慧,咱倆到縣警察局、縣法院去評理”。
去縣城評理?國法王法都沒錢好使,警察局和法院都是一個道上的。緱督裕暗暗罵了句:媽的匹書呆子!又弄我給警察局和法院送銀子,回到太師椅坐下,說:“你的意思,隻要警察局、法院判姑娘歸我,你這做先生就乖乖滾回去”。季學民沒有答話,緱督裕揣度警察法官收了銀子,會判處姑娘任他處置,奸笑一聲接著說:“我答應你,咱們明天去縣城,法庭上見”。
清晨,季學民帶著同學們來到去縣城的路口,焦急地等候我出來。
被關押的幾天幾夜,我白天看窗外的太陽,夜晚望著窗外的星星,家丁進來牢牢綁住我雙手,押出大院,經過季學民麵前,他鼓勵我說:“梁穎慧同學!知道現在去哪裏嗎”?我搖了搖頭。
“進縣城,記住,大膽揭穿這個惡霸的醜惡嘴臉”。
緱督裕從大院出來了,家丁扶他騎上馬,走在前麵。季學民和同學們背著行李,跟在我後麵。幾十裏山路一路小跑,穿草鞋的磨破了鞋,打赤腳的磨穿了腳,個個大汗淋漓,深色衣背被汗水浸透,一團一團白花。中午到了江邊,擺渡長江,季老師和同學們又累又餓,忍饑挨餓爬上長長的石梯。穿過名於杜甫《秋興》“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的依鬥門,來到縣城大街。街道兩旁店鋪掛滿了招牌,做買賣的在使勁吆喝,來來往往的人川流不息,頗有一點水碼頭的繁華。
緱督裕騎在馬背上,馬鞍韂的鈴子叮呤當啷搖響,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踢踢嗒嗒的聲音。看著老地主飛揚跋扈的神情,我心中的憤怒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向街道兩旁過往群眾大聲哭訴說;“各位大叔,各位大嬸,我一名十九歲的高中學生,到緱督裕家當女傭,這五十八歲的老地主,誣陷我想偷他家的金觀音。緱家金觀音晝夜有家丁看守,旁人根本無法靠近。我一個外鄉人,金觀音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老色鬼設下陷阱,誣陷我是想霸占我這女兒身!大叔,大嬸,誰家養過閨女的,請幫忙說句公道話”。我連哭帶訴,清如玉珠,擲地有聲。街上過往群眾駐足觀望,我雙臂綁著繩索,頭發蓬鬆,衣服被柴棍打破,臉上布滿傷痕,周身大汗淋漓,產生同情憐憫。一個家丁伸手捂住我的嘴,另外三個家丁抓住我的頭發,掄起拳頭打我,惡狠狠地說:“不許說話。”我倔強地搖擺著頭,繼續訴說:“緱督裕,封建……惡霸,強占……民女”。
季學民上前拉住家丁的手,厲聲質問:“憑什麼不讓人說話”。四周的群眾看不下去了,說:“放開這姑娘,讓她把話說完”。家丁理屈,鬆開了打我的手。
過路的人打聽:“是啥子事”?
“騎在馬上的老地主,誣陷這妹兒偷了他家裏的金子,其實是想強迫這個妹兒做他的小老婆”。百姓是講良心的,說“五十八歲的老家夥霸占十九歲的姑娘,作孽呀”。知底的群眾忿忿不平罵道:“緱地主,大小七房老婆,還四處霸占民女,該死”!
季學民張開雙臂,大聲說:“惡霸緱督裕,無憑無據,栽贓陷害好人,大家說,該不該給這姑娘解掉捆綁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