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劉阿榮的旨意,季學民到鄉下收購了大批毒魚藤、苦棟子等幾種毒性植物根莖和果實,混合搗碎熬製,俞思穀負責濃縮提煉成印染藥水。用老鼠試驗,注射小小一滴即刻昏迷過去,叢林的蚊子螞蟻應該不在話下。俞思穀在藥物染料泡製的蚊帳裏睡了幾晚,說對人體無害。這種染料分解工藝與傳統染料不同,傳統染料溫度八九十度就能印染成色,藥物分子需要在200度高壓高溫下方能滲入沁透棉紗,附著在內外裏麵。劉阿榮看了實驗效果,心中大喜,把勾兌配製藥水交給季學民,德利堿廠又多了一項業務。這段時間神女牌肥皂銷路大增,工人白天晚上不停地忙活,工廠熱氣騰騰。這天下午一位青年工人進來俏皮地說:“季哥!門口有個梳根長辮子,麵容俊俏清純的姑娘找你”。季學民半信半疑,走到廠門口,真的站著位姑娘,翹首以待,麵容有點熟,仔細端詳,驚喜姑娘是國華中學輸送去延安的青年黨員,三年不見,如今亭亭玉立,神情淡然,吉人寡語說聲說:“老師,老家來人了,晚上七點,銅元局串串香見”。姑娘名叫梁穎慧,是位紅軍遺孤,可謂根正苗紅,組織上派她來,說明審查完畢,恢複自己的組織關係了!
六點半,季學民下班出門,緊走了半個小時,來到銅元局,這裏緊挨長江邊。重慶人傍晚時分,吃飯選點喜歡選江邊,街麵上的人很多。串串香是一種簡便的火鍋,中間一鍋油湯,下麵生著火,客人將穿在竹簽的食物放進油鍋,煮熟以後蘸上調料,就可入口。重慶口音“穿”與“串相”聲調區分不出來,將這種吃法稱著串串香。走進店門,靠牆一張條桌裏邊,梁穎慧正對大門。看見季學民向她走來,向坐在她對麵的一位青年男子輕聲喊了句:“彭佩然,人來了”。青年男子站起來,轉過身,伸出手說:“自我介紹一下,彭佩然”。
“季學民,以後你叫我學民”。
“你年長我十歲,以後我得稱呼你學民兄”。彭佩然客氣地說,挪出位子,請季學民在他傍邊坐下。
“梁穎慧成了報喜鳥,傳信說吃串串香,看來你是四川人”?
彭佩然答話爽快:“老家四川,十年沒回去了”。店小二送來芝麻油、食鹽、蒜泥、老陳醋,三人各自調試自己的味碟。這串串香兩樣調料必要,一是芝麻油,二是蒜泥,吃了以後口味很衝。左見若是個素食主義者,提倡口味清淡,季學民很少來這種地方,見了組織不能掃興,他調好味碟,陪彭佩然坐在矮凳上。
梁穎慧去選串串,一會端著筲箕回來,選的串串有牛肉片、雞翅膀、香菇、豆腐幹、土豆,但凡種種,需要油湯燒開才能浸進去。季學民彎下腰添柴加火,一會油湯翻滾,串串浸進油湯,三人守候等煮熟。梁穎慧盯住季學民眼睛說:“老師,您還記得給我們上課說過的話嗎?”一晃分別三年,季學民有些感慨,說:“你對我講課還有印象”?梁穎慧臉上洋溢出幸福的光彩,笑盈盈地說:“有哇,比如說蜀道難”。身子端坐在矮凳上,模仿起當年季學民講課的神情聲調,“同學們,自然界設置給我們中國人的障礙,需要我們去克服。封建官僚買辦設置給我們的束縛,需要我們去革命,你們要做哪勇敢的山鷹,衝破思想的樊籠,追尋光明的未來”。大廳裏很嘈雜,模仿的聲音很輕,季學民隱約猜到她說的什麼,彭佩然聽不清,隻顧看梁穎慧因高興而顯得特別漂亮的眼睛,話外有音地說:“梁穎慧同學神采奕奕的樣子,你得感謝我把你要到重慶來”。梁穎慧歡笑的臉上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櫻桃般的小嘴裏碰觸甜蜜的話語:“你也是我老師啊”。彭佩然臉上有了笑意,說:“給你自稱老師,我可不敢,不過我輔導過你,前幾天見了我,為什麼不像今天這樣意外驚喜,容光煥發,青春年少。”梁穎慧小嘴一撇:“你還不知足,尊稱你老師,以為自己真的了不起”。她沒看彭佩然表情,雙手握著竹簽,翻卷油湯裏麵的食物。
彭佩然摸出香煙,問旁邊的季學民:“學民兄抽煙嗎”?季學民擺擺手,彭佩然笑著說:“我聽人說嫂夫人不言自威,你不敢抽煙”。
季學民隨意問:“你見過左見若”
“沒有?但聽過有關她的傳說”。
“我從沒抽過煙,沒什麼敢不敢”。
彭佩然抽出支煙,劃根火柴,點燃火,一個人抽起來。香煙是劣質的,煙味很衝,季學民看他略微長方型的臉上,一道筆直的鼻梁,兩邊豎著淺淺的溝痕,嘴唇楞角分明,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翹,頭發長長的,蓋滿了耳朵,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什麼。油鍋下麵柴火沒有了,停止了翻滾,梁穎慧喊店小二添加柴火,店小二忙不過來,叫她自己去拿,梁穎慧起身按店小二指點方向去了。
彭佩然看著梁穎慧的背影說:“梁穎慧同學對你印象很好”。
季學民回答說:“她為了去延安,一路千辛萬苦”。
“喔,梁穎慧同學到延安,進步很快,大學畢業當上輔導員,這個月剛到重慶”。怎麼跟這位季學民相處,彭佩然作了一番功課,川東特委介紹這位兄長有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原來的上級因為不懂地下鬥爭紀律,被季學民炒了魷魚,回延安另行安排工作。他觀察季學民像似外柔內剛棉裏藏針的人,這種人平時看似隨和,觸及底線就像鋼鐵般堅硬。梁穎慧回來了,手裏抱著一堆幹柴,撿幾根塞進火裏,油湯接著翻滾,一會牛肉片,雞翅膀、香菇煮熟了。店小二過來問聲:“三位要不要點酒”?彭佩然說不喝酒,端著味碟,將煮熟的食物放進去蘸佐料,冷卻分鍾,大口吃下去。三人你一筷子,我一串,埋頭苦幹吃了半個時辰,吃得臉上冒汗,舌頭上吐著辣椒花椒,嘴裏仍不歇氣,彭佩然口裏含著香辣味,對季學民說:“謝了啊,初次見麵,讓你請客”。
二
三人來到長江邊,一處無人的沙灘,梁穎慧很有默契,跑到高坡望風。遠處江輪的燈光照在彭佩然和季學民的臉上,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彭佩然神色莊重,說:“南方局黨委讓我通知你,由我與你建立黨組織的聯係”。與南方局直接接上組織關係,這是季學民意想不到又非常高興的意外驚喜。可是什麼叫“聯係”?他懷疑自己耳朵沒聽清楚,沒等季學民回過神來,彭佩然問:“你在軍布加工業聯合會擔任秘書長,最近幹些什麼”?
季學民回答:“最近為中國遠征軍配製專用蚊帳和禦寒絨衣,前段時間遇到一些麻煩,還找美國人幫了忙”。
彭佩然有點耽心,問:“你參加了請願活動”?
“理事會推選我作請願代表,我也想把這件事向前推一推。他們所提的建議是為了前方的將士少作不必要的犧牲,從共同爭取抗戰勝利的角度,幫助他們這項訴求是符合共同抗戰原則的”。
此事隻是問一問,不是今晚談話的主要內容。彭佩然又點燃支煙,轉換話題說:“事情過去了,不用解釋。軍布加工業聯合會這個組織南方局領導很重視,你能當上秘書長,幹得不錯。你前年交的3000銀元的特殊黨費,為維護《新華日報》按期出版,戰勝國民黨第二次反共高潮,派上了用場,領導給與你表揚。考察你的時候,鮑雲同誌說:你身居洋場,生活儉樸,獨身作戰,顧全大局,沒有堅定的信念做支撐,是做不到的”。
聽到鮑雲背後對他的鼓勵表揚,季學民充滿感激,問:“他現在哪裏”?請求有點違背地下工作規定,彭佩然告訴他:“他現在是新四軍裏的一員驍勇戰將,這次考察你,湊巧他在延安參加整風,清算左傾路線帶來的危害”。表揚說過了,彭佩然停頓一下,語氣盡可能委婉平和,說:“這次審查,有同誌對你意見大,也很尖銳,說你1936年和左見若結為夫妻,結婚六年了,左見若至今不是我們黨的人。有同誌說你們家,左見庸離不開陳立夫,左見若離不開左見庸,季學民離不開左見若。提議要麼你脫離左見若,要麼你脫離組織,幸虧鮑雲同誌再三替你打包票,說你信仰堅定有定力,不會受左家兄妹左右。我也同意鮑雲的看法,做地下工作,有左見庸這個保護傘罩著你沒什麼不好,隻要你不迷戀舒適的物質生活,可以同左見若繼續保持婚姻關係,平日裏注意內外有別”。自己在黨內受到了懷疑,剛才沒有聽錯,組織上是有條件地恢複他的組織關係。他和左見若的夫妻關係受到組織懷疑,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夫妻雙方信仰是否必須一致,他想申辯下:“我和左見若信仰上有距離,結婚時已向組織報告取得同意。上次籌款,沒有左見若和左見庸的幫助,任務可能完不成。為此,兄妹兩家搬出了別墅洋房,住進了筒子樓”。
理由看似客觀,卻沒有說服力,江中的輪船開走了,微弱的燈光遠去了,彭佩然看不清季學民的表情,聽聲音季學民對組織提出的意見沒有無條件接受。轉而語音嚴肅,說:“這次審查,是對你入黨以來的立場表現,進行的一次全麵審查。你說與左見若結婚向組織報告過並取得同意,那是過去。我剛才強調的是你與左見若結婚六年,你沒把她爭取過來。你說左見庸幫助你籌款,那是相對的,左見庸是個商人,他與陳果夫陳立夫的關係,他是舍不得丟掉的。相反,他和陳氏兄弟的關係對我們的威脅很大。我告訴你組織上恢複的是你與組織上的聯係,不是你的黨組織關係,是為了提醒你時刻注意這種危險和威脅”。
自己參加的是以信仰為共同基礎的黨組織,不是也不允許以經濟利益為條件。血雨腥風的事件他經曆了無數次,十一年來無數戰友倒在敵人的屠刀下,在保護黨組織安全的問題上,什麼都可以舍去,黨組織的安全高於一切,這是地下工作的原則。季學民想到自己的誓言,為了祖國解放,寧可犧牲生命,放去一切,他像是表態似的說:“我接受審查意見,請教一下,隻恢複我與黨組織的聯係,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