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原野的原野上(1 / 2)

張曉風

做席慕蓉女士的朋友,想來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奇遇吧?不過,嗯,你也要經得起兩項考驗,第一,如果半夜三更有聲自電話中傳來,說:“喂,你的耳朵借我一下,我要念一首詩給你聽,剛寫好的喔!”

這時,你得學會洗耳恭聽。

另外一件事更麻煩,大約從十五年前開始,她忽然變成蒙古人了。她以前當然就是,不過她自己模模糊糊,我們做她朋友的也模模糊糊。可是兩岸忽然通了,她一旦跑到草原上,就像“胡馬依北風”,找到了依傍,一時之間連身體都要去轉骨了!

這個新歸化的蒙古人跟你提起蒙古簡直是沒完沒了,作為朋友,你必須忍受她的蒙古,或者,享受她的蒙古。

有一天,慕蓉拿了本書給我,說,寫得好。我當時也沒在意,等回家一看,哎呀,忽然覺得麻煩來了。我把書細細看了,擊節讚歎之餘,卻不知道怎麼告訴我親愛的朋友我是如何半夜一人燈下忽而掩麵哀哭忽而仰天大笑,如同中邪。

一個禮拜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慕蓉很有風度,沒有過問我什麼讀後心得。

然後兩個月也過去了,我硬著頭皮打電話,心裏想,好吧,得罪人就得罪人,朋友之間,不講實話怎麼成!

“你借我的書,我其實老早就看完了……”我說得吞吞吐吐。

“怎麼樣?怎麼樣?寫得好吧?”

“哎,哎,這,其實就是為什麼我不能給你打電話的原因了。你看,你寫了十年蒙古,我什麼也沒說,但一讀這個人,我忍不住要掉淚,我對著你讀他,簡直令我處境尷尬,本來想不說,可是卻知道終究是抵賴不過去的……”

“哎呀,哎呀,太好了,你以為我會生氣,不會啊,我太高興了!”

其實,慕蓉寫蒙古,也寫得好,但她的作品比較接近抒情,鮑爾吉·原野的作品卻傾向敘事。抒情的手法寫出的文章高華優美,令人悠然意遠;但敘述的故事卻往往令人如一箭中心,痛不可支。

例如他寫小學校長,在那場愚蠢的政治浩劫裏,小孩子都發現校長“消形”了。而後來,他在教室壁爐旁看見軟軟膩膩的腦漿,故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又例如他為了要領大約30元台幣的稿費,不斷為自己的姓氏向辦事員解釋。漢族的辦事員實在不能原諒一個人的名字居然可以長達五個字,叫鮑爾吉·原野。害得他不得不去抓個人來當鮑爾吉,而他自己當原野。這樣,才算把那筆錢領了出來……

而當他這樣悠然自道身世之際,沒有搶天呼地,沒有涕淚橫流,隻有憫然的笑紋,出示無限的滄桑。

我讀其文,如入其鄉,如登其堂,和每一個居民把臂交談,看見他們的淚痕,辨聽他們的低喟,並且感知草原一路吹來的萬裏長風。

我曾去過兩次蒙古,我指的是蒙古國(早幾年,他們的名字是蒙古人民共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