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巴甘的蝴蝶(1 / 3)

人說巴甘長得像女孩,粉紅的臉蛋一層黃絨毛,一笑,眼睛像弓一樣彎著。

他家在內蒙古東科爾沁的赫熱塔拉村,春冬蕭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綠草上,黃花先開,六個小花瓣貼在地皮上,馬都踩不死。玲蘭花等到矢車菊開敗才綻放。每到這個時候,巴甘比大人還忙,他采一朵玲蘭花,跑幾步蹲下,再采紅火苗似的薩日朗花。

媽媽說:“老天爺弄錯了,巴甘怎麼成了男孩兒呢?他是閨女。”

媽媽告訴巴甘不要揪花,“奧布德簡休。”——蒙古語,疼呢。他把花帶土挖出來,澆點水,栽到什麼地方。這些地方包括箱子裏、大舅江其布的煙荷包裏、收音機後麵,還有西屋的皮靴裏。即便到了冬天,屋裏也能發現幹燥裂縫的泥蛋蛋,上麵有指痕和幹得像煙葉一樣的小花。

巴甘的父親敏山被火車撞死了。他和媽媽烏銀花一起生活,莊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幫助。大舅獨身,隻有一匹三歲的雪青毛騙馬。媽媽死後,大舅搬過來和巴甘過。

媽媽得的不知什麼病。其實巴甘不知什麼叫“病”。媽媽躺在炕上,什麼活都不幹,天天如此,額頭上蒙一塊折疊的藍色濕毛巾。許多人陸陸續續看望她,包括從來沒見過的,穿一件可笑的紅風衣的80歲的老太太,穿舊鐵路製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貼滿白色膠布的人。這些人拿來點心和自己家種的西紅柿,拿來斯琴畢力格的歌唱磁帶。媽媽像看不見,平時別說點心,就是塑料的綠發夾,她也驚喜地捧在手裏。

“巴甘,拿過去吃吧。”媽媽指著嫦娥圖案的點心盒子,說罷闔目。不管這些人什麼時候進來,什麼時候走,也不管他們臨走時久久凝視的目光。巴甘坐在紅堂櫃下麵的小板凳上,用草莖編辮子。耳聽大人說話,卻聽不懂。有時媽媽和大舅說話,把巴甘攆出屋。他偷聽,媽媽哭,一聲蓋過一聲,舅舅無語。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媽媽身邊。媽媽摸他頭頂的兩個旋兒,看他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指。

“巴甘,媽媽要走了。”

“到哪裏?”

“媽媽到了那個地方,就不再回來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個人有一天都要出遠門,去一個地方。爸爸不是這樣的嗎?”

巴甘問:“那麼,我要去哪裏?”

“你哪裏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後,每年夏天變成蝴蝶來看你。”

變成蝴蝶?媽媽這麼神奇,她原來為什麼不說呢?

“我可以告訴別人嗎?”巴甘問。

媽媽搖頭。過一會兒,說:“有一天,村裏人來咱們家,把我抬走。那時候我已經不說話了,也不睜眼睛。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變成蝴蝶嗎?”

“變成蝴蝶就說不出話?”

媽媽躺著點頭,淚從眼角拉成長條流進耳朵。

她說的真準,有一天,家裏來了很多人,鄰居桑傑的奶奶帶巴甘到西屋,抱著他。他們把媽媽抬出去,在外麵,有人掀開她臉上的紗巾。媽媽的臉太白了。人們忙亂,雨靴踩得到處是泥,江其布舅舅蹲著,用手捏著巴甘顫抖的肩頭。

從那個時候起,赫熱塔拉開始旱。牧民們覺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種地的時候,撒不上種子,沒雨。草長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趕了很遠,還吃不飽,反把膘走丟了。草少了,沙子多起來。沙堆像開玩笑一樣突然出現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傑家的房後。小孩子高興,光著腚從上麵滑下來,用胳膊掏洞。裏邊的沙子濕潤深黃,可以攥成團。村裏有好幾家搬走了,到草場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