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翠的毯子上有兩道折痕,泛白,曲曲折折,這是形容草原上的車轍。這是在很高的地方——白音烏拉山頂,或幹脆是飛機上——見到的情形。蒙古原來的輜重車在草地上軋不出轍印,木輪、輻條是榆木的,環敷一圈鐵釘,釘帽上有錘痕。它們叫“勒勒車”,牛軛,到湖邊拉鹽,出夏營地的時候裝茶壺、皮褥子和蒙古包的零件。膠皮軲轆車是合作化之後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充氣輪胎,軲轆上有花紋。雨後,膠皮大車把草地軋成坑,不再長草。
我去公社郵政所投一封信,在車轍邊上走。邊走邊找綠絨絨的小地瓜,手指肚長,兩頭尖,一咬冒白漿。還有“努粒兒”,漢語不知叫什麼,美味的漿果。其它的,隨便找到什麼都成。一隻野蜂的肚子撂在螞蟻洞前,頭和翅膀被分拆,肚子基本幹了,黑黃的道道已不新鮮。四腳蛇在竄逃,奔跑一陣,趴在地上聽聽。我已看見它趴在地上傾聽,它想從地表的震動判斷我離它多遠。我跺腳,並將泥土踢到它的四麵八方,把這個弱視者的聲納係統搞亂。
最熱的夏天,雲彩都不在人的頭頂,這是奇怪的事情。如果把眼裏的草原比作魚缸的話,雲像魚一樣沉到下麵。它們降落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堆積山麓。降那麼低,還能飄起來嗎?不知道。但如果你躺在草地上,閉上眼,欲睡未睡之際,也許剛好有一朵雲探手探腳掠過。不要睜眼,讓它以為你睡著了,然後有很多雲從這一條天路走過。
風吹過來。我不明白草原上的風是怎麼吹的。比如說,我感到它們從四麵吹來,風會從四個方向吹來嗎?這好象不符合風學的道理。風吹在臉膛和後背上,扯起衣裳。我也許應該隨之旋轉,像鑽頭那樣鑽入泥土。
車轍像水裏的筷子那樣折彎。走過一彎,見到一隻白鴨。鴨子?是的,一隻鴨子孤獨地走在通向遠方的路上。鴨子從來都是成群結隊,一隻鴨子,為什麼往東走而不是向西?奧妙。
我放慢腳步,和鴨子並排走,看它,鴨子不緊不慢。你如果到公社,前麵的路還很長噢,鴨子不管。你也要到郵政所嗎?我對它晃一晃信。走出很遠之後,我回頭看鴨子,它還在蹣跚,路不好走。綠草裏的野花在它身旁搖曳,白鴨顯得很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