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野花對誰仰起了臉龐?白的、藍的臉,也有紅臉,它們目不轉睛。
接下來想,從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衝桃花,岸坍漂過整株桃樹。坐轎子的桃樹戴著花朵,左顧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霧止息了野百合與田鼠的對決,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樹上,深邃千裏。
這像我對故鄉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後。
越過巴丹吉林沙漠,到達曼德拉山,會看到史前岩畫。
人們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關心的隻有一件事:顏料。
什麼顏料幾萬年不褪色?畫的內容,我認為很容易理解。你看,這個豐滿的人的肚子裏還有一個小孩,說明她是母親。她胸前一邊點一個點兒,乳房,當然是母親。駱駝雙峰之間有一個太陽,是什麼?有詩為證:大漠落日圓。
它們如兒童的畫作。人類的兒童時期的畫,稚拙、快樂。在鍍銀一般的寶藍的岩石上,刻畫橙黃的線條。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藍的對比色,兩者搭配舒服。所謂樹樁,是被斬首的樹,是樹的遺骨或開裂的塚。
樹樁都很粗,年輪湮滅,長滿苔蘚。而它身邊尚細的白樺樹,像拉著手的兒童,驚恐地看樹樁,不肯離去。
或說,樹樁是祖母幹癟下垂的乳房,是懸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駱駝。
我見過老死、完整的樹,在四川海螺溝。巨大的、活了幾千年的樹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許多生物,小蟲呀、蜘蛛啊,老壽星多麼幸福。
在我老家,過去有挺多林場——樹林的屠宰場。現在沒了,因為沒樹了。人們抗著電鋸、唱著歌兒,殺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樹。伐樹的“伐”字其實挺可怕,比軍閥的“閥”嚇人。樹沒了,沙子來了;人搬走,大地荒蕪。
舊小說寫豪強,常用“動了殺機”。機是機心,而殺是人之惡念中最惡的一種,不止殺人,還殺動物,植物也不放過。
草原沙化之後,都市的人隻感到空氣指數下降,車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過沒有?在所謂沙化的源頭,牧民的家園沒了。這裏原來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你們衣服髒了,而他們的家園萬劫不複。是誰毀掉了這一切?
回到馬場。馬在馬群奔跑,嗅馬的汗味,還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這匹馬披著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馬去參加那達慕大會。
“那達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區的馬天天玩耍,玩耍半徑每天好幾百裏。草灘去過了,淌一淌河水。後來,棗紅的、花白的、炭黑的馬站在了山岡上。
三馬之中,一個是母親,另兩個是馬童。
包井蘭是誰?我媳婦的奶奶。我從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這個蒙古老太太愛唱民歌,她愛黃昏時分拄杖於沈陽大街上,迎我嶽父。為什麼?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嶽父快60歲了,會找不到家嗎?會,怎麼不會?奶奶天天擔心著,守望著,讓兒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閑回家,發現奶奶和一個穿陰丹士林藍布衫、梳高髻(在沈陽,這樣裝束很特別)的老太太在南屋小聲唱《諾恩吉雅》。
我側聽,奶奶出來,看到我,白晰的臉上滿是笑容羞怯,她說:“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個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從多麼遠的地方來到的啊?)這一對老姐倆偷著(怕打擾別人)唱《諾恩吉雅》、《達古拉》,還有《天上的風》。
風當鞭子,跨喜馬拉雅之馬。高原暮雲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來牧歌,這邊是草,那邊是花。
鷹當毫翎,“長生天”寫上蒼天。天空雲追風轉,龍蛇翩躚。先人庇佑草原,這邊是馬,那邊是家。
一捧一捧的奶子花開在了巴爾虎草原,花朵擠在一起,像看戲的兒童的臉。
二戰時的日軍把這些花叫“諾門罕櫻”。
奶子花淺粉,花蕊金黃,好像每朵花裏鑽進了一隻蜜蜂。
成吉思可汗訓辭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則登其巔;渡不可渡之河,則達彼岸。”對我來說,不可渡之河,乃由淚水彙聚,於心頭稃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遠隻存在腦海裏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