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的夜色比平地薄,也許離星星近,夜被銀河的光稀釋了。腳下的石板仍清晰,縫隙像墨勾的線。樹上的柿子深灰色,灌木如國畫堆起來的焦墨,石板路留白,斜著通往上麵的屋舍。太行山白天黑夜都像水墨。陽光下,危崖千丈是皴法,大筆皴出石壁和懸鬆。入夜,山村如暈染,紙上留了更多的水分。石屋石牆的棱角顯出柔和輪廓,這是淡墨一遍一遍染的,樹用焦墨拉一下就可以了。我在下石壕村轉悠時腦子想這些話,好像我是個畫家。然而我不懂繪畫,借國畫技法狀眼前所見,說個意思。
夜空上,星星大又亮,一部分星星被山峰擋住。走幾步路,星星從山後冒出來,它們好像在旋轉。這麼大的星星如白錫做的鈴鐺,本該掛在天馬脖子上,如今藏在了太行山的身後。我暗想,即使最小的一個星星掉下來,落在山上,也會叮叮當當響一晚上。
坐在木墩遠望,天黑什麼都看不清了。山巒剛才在紅和藍的天幕下凸現輪廓,眼下色彩盡了,山退隱。僅存一點光線時,霧(實為雲海)從山穀洶湧地擠過來,擠進村顯得薄了,趕不上蒸饅頭大鍋的白氣密集。霧呆一會跑了,可能嫌村裏太靜。村裏的石屋構造樸拙,一排房子在山的襯托下顯得小,隻是人手堆起的一處居所,山是老人。石屋如同山峰放牧的一群白羊。
村民從我身邊走過去,去村口的大石亭。石亭能裝十桌人吃飯,四麵見山,亮著紅燈籠。山村靜久了,多亮一盞燈、多一個人大聲說話,就添了熱鬧,何況石亭亮起十幾盞燈籠,紅紗官燈。從身邊走過的是婦女和老人,這個村和中國所有村莊一樣失去了年輕人,他們離開土地去了水泥地,遭長途顛簸和出租房的罪,賺現金。中國沒那麼多耕地讓他們耕種。燈光下,婦女和老人站在家門口向外張望,越顯出房屋院落的寥落。村裏大部分兒童去山下學校讀書。東奔西跑的精靈不在家,村裏更靜了。石亭的紅燈籠一亮,村民的心活了,來看熱鬧。
夜色濃重,看山不是山,是深淺不同的墨色。頭上一條小路是石片壘起的,七八米高,石片中間鑽出樹,直徑超過半米,拐彎向上長。有的人家窗下橫掛著木梯,這裏家家離不開梯子,不是上山是上房,曬柿子、花椒和玉米。木梯子被風吹雨打變成白色。牆上標語隱約可辨,有一條是“生女也是接班人”,另外一條“女兒也傳種”。這兩條標語說得都對,尤其後一條。人種都從女人那裏傳過來的,沒別的途徑。
“嗚哇哇——”,音樂響起來,自石亭那邊。這個音樂是CD放的,類似大型文藝晚會的開始曲。我想下麵該出主持人了。果然,一個女聲用央視春晚的聲調說:“各位領導、各位來客、女士們、先生們,大家晚上好!”
我一邊往那邊趕,一邊在心裏給她續下邊的詞:“中央電視台平順分台下石壕支台春節晚會現在開始!首先宣讀海外華人和駐外使領館的賀電……”,但大喇叭裏的女孩子說的是另一番話:“九月太行,是豐收的季節,蒼山披翠,大地金黃……”很有文采嘛。我趨近石亭,見亭裏坐幾桌遊客,服務員化舞台妝,穿性感紗裙往上端煮雞蛋、烤馬鈴薯、燉雞和柚子大的白麵饅頭。端烤馬鈴薯還用化戲妝嗎?服務員眼角畫進鬢裏,如花旦一般。後來知道,她們是演員,兼服務員。
主持晚會的姑娘個子不高,沒化妝,像城裏人。她流暢地把太行山的人文地理介紹了一遍,宣布演出開始。服務員如仙女般手轉扇子跳起舞來,伴奏帶是央視經常放的大歌。仙女跳完,主持人又把吃的東西介紹一遍,是一些在其它地方吃不到的山貨,諸如鵝卵石炒雞蛋,清蒸南瓜苗,醬伴花椒嫩芽。仙女們換了另一身衣服,再跳舞。剛才是水紅色短衣短褂跳扇子舞;現在是白裙搭青羅條,跳貴妃舞。主持人再上來,說:“哪位嘉賓唱歌?”一位遊客大咧咧上來,用閩南話唱“敢拚才會贏”和普通話的“天路”。仙女們換短打扮,唱上黨梆子。
這家夥,小山村熱鬧啦,音響師用最大音量放音,唯恐群山聽不到。村民們都來了,安靜地站在石亭下麵觀看。他們全神貫注,表情十分滿意。這時候你就知道文藝的重要,它是心靈上的銀鈴鐺,有人搖一搖,心裏才滿意。演出很快結束了(節目少),音箱發出深情的“難忘今宵”。主持人用央視的口風說:“難忘今宵,難忘太行,星光為我們指路,友誼是最美的瓊漿。”音箱轉放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
村民對主持人的文雅詞語很滿意,有人說話他們就滿意,都是吉利話。蘇格蘭樂曲在太行山巔回蕩,我問主持人是哪裏人、演員來自何方?主持人告訴我,她是大學生村官,擔任村主任,服務員和演員都是這裏的大學生村官。這些女孩子來自長治、潞城、太原,她們在這裏服務幾年,可以留下,也可以考公務員,給加分。她們有警校生、礦院生和師範生。問年齡都是二十歲上下,剛剛來這裏。我才來,已覺得雄渾的大山需要她們的漂亮衣服和容貌,這些活潑的小村官讓太行山感受到了青春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