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雪裏的火(1 / 1)

我上小學就趕上文革,學校沒課上,和家屬院的孩子一起閑逛。我和一個外號叫大果子的關係好,他長我五六歲,是中學生。大果子懷抱一般人連想都不敢想的理想——當海員和地質隊員,並為此準備。夜晚,他慢慢伸出大拇指,眯一隻眼測量星辰離他眼睛的距離,“三光年”,說完撇撇嘴。

四月的一天傍晚,大果子領我到水文站院裏一條舊船上。船置紅鬆垛上,不知什麼人抬上去的。大果子摘下棉帽子,頭發升騰汗霧,一看即知將要披露高妙計劃。

“想抓特務不?”

抓特務是我們最為憧憬之事。電影裏的美蔣特務愛說蠢話,體格差,太好抓了。抓一個特務能成英雄,能讓人抬著進北京見毛主席,能入伍,能站高台子上對人講話。

“想啊!”

“好!”大果子從鼓鼓囊囊的書包裏掏出麻繩(綁特務用),一個木頭手榴彈,一本“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小冊子,抹布(塞特務嘴用),火柴,擬與特務肉搏的兩隻折疊鉛筆刀。

可是特務呢?

“北河套。”他說。北河套在英金河北岸。我一想,樹林沙地,空曠無人,正是特務喜歡的地方,行,我們開拔了。

前邊說過,已到了四月,遠望柳樹,團團鵝黃,野菜比青草先綠,河冰黑而暗,酥了。我們顧不上看景,集中精力找特務。大果子說:“別往遠看,注意地麵的腳印。”地上有兔子屎和烏鴉屍體,沒有我們盼望的特務吸剩的煙頭和帶“USA”的罐頭盒。這時起風,風在林裏打了幾個旋,帶來雪。雪從樹梢“唰唰”落下,越來越密,撲在臉上,睜不開眼。

開頭,我們覺得遇雪是意外收獲,在雪地踩腳印、打滾兒。後來,雪在風的挾裹下橫掃而來,讓人站不住腳。可怕的是風聲,似鬼合唱,多聲部悲愴不絕。大果子抱住一棵粗樹,我抱住他的腰,這樣可以稍避風,亦防被吹走。

雪埋住了腳脖子,漸至膝蓋。大果子雖讀過許多做海員與地質隊員的書,也不知怎麼辦好。他磕著牙說:“這不是辦、辦法。走!”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們用綁特務的繩子係兩人腰上,撲通撲通逃離樹林,見一片開闊地,風雪更大了。我一腳踏空,掉進河裏。冰碎了,水沒過鞋。大果子拽繩使我爬上岸,又回林裏。

大果子憤然把繩子解掉扔下,說:“好在、在,河不深、深。”我想附和幾句,已說不出話。大果子——要說他真挺了不起——這時築了一米高的雪牆,背北朝南,避風。當時手凍得從袖子裏都抽不出來,他竟築了一麵牆。坐下,他先給我脫鞋。鞋襪與腳凍上了,一扯如撕皮肉,鑽心疼。“疼也要脫、脫……”大果子幫我脫鞋襪,用雪搓腳,然後搓手。其痛苦如心尖疼,想哭又使不上勁兒。

之後,大果子給自己搓手腳,然後做俯臥撐、仰臥起坐。頭頂枯枝“哢哢”斷折落下。

我漸無思想意識,覺得很安逸。眼前時不時冒出一堆篝火,火苗嫋娜,冉冉飄揚。現在知道,這是人凍死前的幻覺。凍死和其它死之不同是伴有精神錯亂。

“燈!那有房子!”大果子嘶啞喊叫,拽我走,但我如此安逸,根本不想動,被他拽起扛在背上。

夜色裏,不遠處有孤屋輪廓,窗透微光。怎麼會冒出一間房呢?剛才好像還沒有。大果子背著我,從雪地抽出一條腿,踏入一條腿,五十米的路程走了很長時間。進屋後,他淌一脖子汗。

屋裏有一麵炕,炕上坐個叼煙袋的老頭兒。我們一人吃了兩個烤馬鈴薯,在熱炕頭上昏昏噩噩入睡。半夜醒一次,我看老頭兒在火盆前給我們烤衣服。

過了幾年,我想起這事兒,問大果子:“那老頭兒是幹嘛的?”大果子想了半天,說:“他會不會是特務呢?”一個老頭兒孤零零地在河邊住,什麼意思?大果子心裏老想著特務。抓獲特務,可入紅衛兵。他家庭成份是地主,被紅衛兵組織拒之門外,我也同樣。

到今天,我有雪浴的習慣。用雪在身上搓一搓,活血滅菌長精神。雪浴時穿厚襪子,戴手套,回屋再用冷水衝一遍,直至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