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看周圍,沒改變的隻有天上的星星。
它們沒少也沒多,這是我的猜想。我小時候不隻一次數星星,但沒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紮滿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藍海灘晾曬的珍珠,風幹後發出貝殼的石灰質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記錄著地球的轉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時候少了兩顆——也沒人發現,更沒人痛心、追查或在網上搜索。所以我無須什麼證據就可以說星星沒變化,星星一顆都沒有少,沒被拆遷以及列入GDP中。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無數野貓的眼睛窺視人間。
我看到星星會想到童年。我覺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離人間比較近,我甚至想說出那時的星星也處於童年。為了不讓人笑話,這話還是不說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兩山、一河,三層的樓房有三座,最繁華的莫過於滿天星鬥。那時有人逗我,說天下隻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鐵鍋一般沉悶。這人還說那些下火車、下汽車的人,就是從外地來看星星的人。我聽了真是自豪,以為星星是赤峰夜空結出的果實,像杏樹結香白杏、桃樹結水蜜桃一樣。我從赤峰七小放學經過長途汽車站,見下站的人——他們東張西望,靈魂像被售票員收走了;牧區的人們冬天穿著沉重的皮襖,腳蹬氈靴;有人拄著拐棍。我見到他們心領神會:唔,又是來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時候,我在心裏分享外地人特別是牧區人看星星的喜悅。
小時候,我家絡繹不絕地經過各路親戚,他們到我家,然後去北京或呼和浩特,還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寧;或者從北京、呼和浩特、集寧到我家休息一段兒,回他們自個家。一次,我大著膽子問一位親戚:你上這兒來是看星星的嗎?他竟想了很長時間,說是的。我又問,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麼呢?他說看病。
天沒亮,我和我爸我媽乘火車去甘旗卡,馬路上所有的路燈都照著我們三個人。我爸的咳嗽像是問候路燈——它們在寒冷的夜裏沒結霜花,空氣中帶著冬天才有的鐵鏽味。星星擠在南山的背後,說它們潛伏在山後也沒什麼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溝壑如馬的肋條。在新立屯我們吃了馬肉餃子,我爸知道後很生氣,我覺得味酸。
星星從克什克騰、巴林左旗和右旗那邊飄進英金河的水麵上,我趴在南岸,從草葉的縫隙往河裏看——星星在洗澡、在悠遊、在串門,而一顆空中落下的鳥糞嚇跑了河裏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時候,關於星辰的知識一點兒沒增加,而星星既沒多也沒少。觀星使人感覺自己是近視眼,看不清它們,而它們又確鑿地存在著。星星沒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沒被氧化,它們身上沒有自由基,不會脫發與腎虧,更不會得結腸炎或酒精肝。說到底,誰也不知道星星是什麼,約略聽說它們是發光的飄浮在太空的石頭,這隻是聽說。人到老,對星星的了解也就是這些。印裔物理學家錢德拉塞卡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說星星也會變瘦、變矮。當我們聽說我們眼裏的星光是千萬年前射過來的之後,不知道應該興奮還是沮喪,能看到千萬年的星星算一種幸運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萬年後的人類——假如還有人類的話——蠑螈、銀杏、三葉草或蕨菜才會看到。如此說,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長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們身後的銀河如一隻寬長的手臂,保護它們免於墜入無盡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