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送張中行(1 / 1)

古人形容仙逝之人,乃駕鶴西行,用意是詩化的。如果一個人的死,能喚起這樣美好的追憶,那麼各種隱喻,總是合乎情理的。張中行之死,讓我想起了這些,同時也生出一個幻覺:仿佛一個漢語的魔術師,帶著神奇而來,又帶著神奇而去,一個美好的圖景在世上就這樣消失了。

十餘年前第一次讀到他的書,曾歎之又歎,以為是周氏兄弟文章的複活,讓人感到了五四的脈息。張中行給我的感動是多方麵的。其一是人生哲學的樸素,將虛幻的精神還原到日常的頓悟裏。順乎性靈,本於內心,向內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向外是不息的生命熱流。其二是學理的深與平民的真合二而一,這兩者本來互不相關,甚至矛盾的,而先生卻天然地將其融為一體,真真是翕然無間。其三呢,我覺得更為重要,是解放了現代漢語。將八股的東西與空洞的文字從文章中驅走,代之而來的是平易曉暢,神韻悠然的文風。白話文才有八九十年的曆史,然而日趨枯萎,神采蕩然。自張中行的文章在八十年代登場後,才有了多姿的色調。上襲古風,旁及西韻,又雜以民間口語,朗朗然有大家風範。這三點,使其從一介平民而躋身於學林之中,成為高人。六朝風骨與五四情懷就這樣在他的世界蠕活了。

一個人的書能被反複閱讀,且不生厭倦,大概是精神的深和語言的深的緣故吧,我讀張氏之書,曾久久揣摩文字的邏輯,卻不得其解,好像八大山人的繪畫,亦如陳師曾的墨跡,背後有高遠的東西在。他的古文很好,舊詩帶有唐人氣,但白話文中又以口語入文,卻不見一點俗跡。我翻看《順生論》、《禪外說禪》、《負暄瑣話》諸書,驚歎其平和之中的深切。書中全無故作高明的詞語,以謙和之筆道古今之事,千回百轉裏,挾帶人生感觸,常有石破天驚之語。一切都顯得那麼自如,像一個貧僧枯坐在山口,而內心與上蒼緊貼。我們這些俗人麵對於此,隻能感到羞愧。

張中行是一本大書。他關於佛學,關於邏輯學,德國古典哲學,文字學都有建樹。思想師從於英國的哲學家羅素,著文的風格又暗襲周氏兄弟。有玄學的基礎,善於思辨,在情感的表達上,又遠離經院派和道學之門,略有杜甫遺風,靜思默想裏,愛意楚楚。我覺得他身上會有許多舊式文人的纏綿,而人生態度卻又從五四那裏來的。所以像古人,又跨出了古人,似今人,又不屬於這個時代。你讀他的書,像走進五光十色的博物館。他自稱是雜家,雜而不深,但也因為雜,便不成為任何一門學問的奴隸。始之於懷疑,卻未能終之於信仰。在諸多的學問裏,他看到了理論的有限性。人是多麼渺小的存在,他常常這樣自歎。於是在讀與思裏,在悟與寫中,以有限的時空感去探求無限深廣的世界,一生寫下的文字,記錄著一個思考者的苦樂、明暗。真是悲哉壯哉。

為什麼說他帶著漢語的魔方呢?先生的本行是語言教材的編輯,生前寫過大量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研究的文章。由於專業性強,世人讀的不多。由漢語研究進入漢語詩文的寫作,張氏有著創作的自覺。他的《言意的親疏種種》、《文言的曆史》、《古今漢語語法比較舉要》諸文,遊走於古今文人的心靈之中,探文學源流,述詩文得失,將漢字的曆史有分寸地勾勒出來,這構成了他學問的底色。張先生一生,深知漢語的生路與死路。八股文出,則文言文死;教條主義行,則白話文凋。我有時看他遣詞造句時的用心就想,他大概故意繞開流行語,營造自己的園地吧?漢語本來有生命張力的存在,內蘊的豐富和潛能的開掘,遠未被煥發出。世人喜讀《順生論》、《負暄瑣話》,是窺見了思想的另一景觀。原來漢語還可以這樣使用,精神還能夠如此達成,我們的生活庶幾不會再粗糙下去。一個人的出現,竟影響了人們書寫的方式,世人是要感謝他的。

去年春天曾去看望先生,他問我魯迅的《阿Q正傳》有手稿存在否,我說尚存一頁。先生閃著亮亮的眼睛說:“那真是好文章。”並連連感歎著。他一生對文字的敏感,超過了一切。離世前最後幾年不能寫作,深感痛苦。有幾次和他談天,話題一直離不開周氏兄弟。他心儀那些精美的文字,覺得像心靈的燈火。我一直在想,今天的讀書人,如此地熱愛文字,並創造出新的文體的人還有誰呢?寫一本小說,一本專著,如果是用著流行語進行的,那其實並不太難。而用自己的話,自己的邏輯參玄得道,談天說地,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張中行的存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奇跡。他預示了漢語寫作的無限可能。今天,這個魔術師去了,這種可能還會有麼?想想我們日常存在的粗糙和單調,我的心不禁悲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