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邊上(1 / 1)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因為做報紙副刊編輯,常常去老北大紅樓邊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看望張中行先生。一來是聽他聊天,二是順便取稿子。時間過了多年,很是懷念那些時光。張先生是因為寫紅樓而出了名的,有人也就把他稱為現代的古董。我和他的交往,在開始是懷著好奇之心的。沒有想到還有這樣寫作的人,文章沒有一點當下話語的痕跡,血脈完全是從五四那裏來的。這種文體的出現在當時是一種異類,但讀起來卻有心靈的洗刷和理性的震顫,在他麵前,所有的流行色變得淡然無味了。

我和他多年的交往,談得最多的是周氏兄弟,曾問過許多問題,他提供的故事和線索是很多的。比如周作人的起居情況,“苦雨齋”學生中的親疏,以及錢玄同、劉半農的日常生活。在五四那代人裏,他最推崇周氏兄弟,尤看重知堂。一般喜歡知堂者是疏遠魯迅的,有的甚至將兩人對立起來。他不這樣。這一點上他表現得很寬厚,是個懂得世道的人。魯迅對他的影響在知性的層麵,他覺得那是個超人。不過由於思想上趨於“信”,便不及知堂“疑”的力量。張先生是欣賞懷疑論的人,這既受益於知堂的思路,也得益於羅素的哲學。魯迅的用世,常人學不來,學不好會成為匪氣之人,他繞過了。於是偏於知堂的獨思,保留讀書人的園地,甚或一點象牙塔的情趣。這也為他後來與楊沫的分手作了注解。不願卷入“信”的狂歡,在亂世裏求一個心靈的寧靜,甘願本乎於心,順乎於道,如此而已。他晚年被人關注,便是因為殘留著幾近消失的五四的另一傳統,將懷疑主義和個性化的獨思展現出來。以知堂那樣曆史的看客姿態,談陰陽之旅,述春秋之變,敲開了一個個曆史的盲點,將人的本色和生命的欲求詩化地點染出來。又不高蹈於眾人之上,以平民之軀行世,這在百年間無數自認為掌握了真理的那些豪邁者身上,何曾看見過呢?

紅樓的生活給他的影響是巨大的,有意思的是他後來就一直工作在這個舊址邊。半個多世紀過去,他一路坎坷,身遭數變,淪落到社會的底層。多年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常常去看老北大的教員,成了知堂等人家裏的常客。1950年代後,文化格局大變,舊的一套遭廢,他心儀的那些東西慢慢地消亡了。他苦於無人對話,有什麼可以慰藉自己麼?於是隻能沉浸在回憶裏,久久地咀嚼著老北大時代的那些詩文。我覺得他像紅樓的遺民,隻有五四讀書人的氛圍才喚起了他的快意。後來寫《負暄瑣話》時,已將多年的心緒披露出來。知堂說北大有兩個傳統,一是讀書不忘救國的,二是為學術而學術的。前者要改造社會,走向街頭,後者則在精神的靜觀裏提供思想的資源。張中行以為在當下中國,缺少的是後者,它可以矯正主流思潮的錯誤,不斷提供精神的各種可能性。而當代教育的實用主義和文化的功利主義,已重創了這一傳統。我在他的回憶北大的文章裏,感到了他的憂慮。當沉浸在曆史的往事裏時,他勾勒了那麼多我們不曾知曉的故事。文字老到精妙,內心靜得沒有雜音,仿佛是從博物館裏傳來的鍾聲,傳遞著失去的足音。他那麼感懷新文化的前驅,文字毫無迂腐氣,在古樸裏還透著現代哲學的淩厲之氣,有一點康德的不可知論的雄辯,一點知堂式的從容,外加上曹雪芹般的感時傷懷。許多文章的問世,構成了一個個舊夢,他給我們帶來的氣息,在別人那裏是感受不到的。

他描繪的紅樓,一是學術上的自由空氣濃,二是知識群落個性的強烈。新與舊、古與今都薈萃於此,真是鬱鬱乎文哉。但文字中並不都是譽詞,有時對自己的老師亦有微詞,並不以前人是非為是非。張中行以為老北大的不凡在於,將學術由傳統的泛道德化轉變到多元的道路上來。他喜歡胡適的為人,卻不苟同其為官之道;禮讚知堂的隨筆,然而批評老師的失足之過。寫曆史能以平常心為之,且妙語四出,那是兼得史家與批評家之長的。所以啟功先生說他有大學者的風範,不是誇大之詞。曆史在張中行的筆下,被有意味的情思包圍著了。

我有時讀他的書,感到他文字裏最願寫的是夢,許多書的名字與夢有關。《留夢集》、《說夢草》、《說夢樓談屑》等彌散著幽玄之氣。他懷念胡適、魯迅、知堂的遺韻,對出進紅樓的人物有一種敬畏感。由此而推及到那個時代,哪怕是鄉下的小人物,每一點純情的東西都深記於心裏。這些長久地吸引著他,你在那裏能讀出大的愛以及期待。他在哲學上造詣很深,卻不被思辨理性所束。唐朝詩人的感傷和明代讀書人的性靈含於其中。這些雜色的東西在他那裏奇妙地組合著,學院氣與書齋化的韻致統統消失了。我們在那文字裏看到了尋夢而不可得的苦楚,而又偏偏纏繞著舊夢。他多次說人生乃大苦,也許惟夢才讓人欣慰吧。天底下一切清爽的東西讓他喜,一切智慧的存在使其敬。然而生命的無奈在於,所有的都在逝去,逝去,人是多麼渺小的存在!他在自己的園地是,書寫了人間的悲苦,以及不甘於悲苦的眷戀和夢想。有夢者也是幸福的,較之於我們這些無夢和少夢的人,他活得充實,豐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