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錢穀融先生(1 / 1)

陳子善先生來信,說錢穀融九十大壽了,上海的朋友要聚一下。我趕到上海時,見場麵很大,來了許多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高朋滿座,甚是高興。談錢先生的學術,我沒有資格,知道得太少。會議期間得到《錢穀融論文集》,回來補了一下課,對這位老先生有了點認識,麵目漸漸清晰起來。說實在,那麼多人喜歡他,不是沒有道理的。

錢先生早年的文字大有唯美主義色調,對文言文的把握亦有古風,詞彩豔麗,天賦是高的。在動蕩的年代,他心係美文,不願被社會思潮裹著,其實也是文學青年的一般心理。五十年代,周揚的文學觀一統天下,是權威話語的解釋者,錢穀融的看法當然受限,不得暢達也是自然的。他後來寫的那篇《文學是人學》,就有點離經叛道,遂遭批判。“人學”是什麼,不太好解,至今還是筆糊塗賬。錢先生覺得,人的心與行為乃複雜之事,不可以幾句教條為之,允許探索,寬容個性的表達是應該的。這個看法,現在亦難解,那時候是禁區。現在講起這些,年輕人對當年的風雲,已知道得不多了。

我未覺得錢穀融的學識高在哪裏,但他的魅力卻是超越了學術的。想起他,就想起華東師大的一批學者,他的弟子王曉明、許子東等,在八十年代風騷領盡,開批評的新風氣。我還記得那時讀王曉明的《所羅門的瓶子》,佩服得不行,從感受到智慧,都和世風不同,真真是美文批評。許子東的鬱達夫研究,神思鬼眼,包容萬象,醉倒不少讀者。後來的胡河清、吳俊、格非,都有清峻的文風,在批評與創作中出筆不凡,顯然受到了錢先生的鼓勵。讓自己的學生沿著各自的路走,不重複別人的路,在高校的今天也不易做到。僅此點,錢先生的分量就是重的。

現代文學研究是有一個“界”的,前輩學者頗有古風者多多。北大的王瑤就帶出一個學派,得其風骨者至今被人關注。趙園、錢理群、陳平原等都寫一手好文章,或搞辭章之學,或社會批評,逆俗的思想,漸侵文壇,好不壯哉。此為北派。錢穀融在上海不拘禮法,走性靈無偽的路,自不同於京派諸人,不是從版本、目錄之學入手探求學問,揚心緒的哲思,靈動得很。此為南派。錢先生年輕時代就不喜歡掉書袋,有詩人的性情在,他注重學生興趣的表達,絕不吞沒孩子的感覺,任其自然發展,不被理論的框子所囿,風格趨於自然、散淡,精神就有張揚的痕跡。這兩者各有所長。北派多實證與史家風範,趙園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乃為代表,當下感受與曆史語境彙聚在一起,酣暢大氣,得天地生氣。南派則不襲舊路,天馬行空又不不失風範,王曉明的《無法直麵的人生》是個標本。我喜歡這兩個風格,一個大漠驚沙般慘烈,一個江水般湍急。人性是有差異的。學問絕不是一條路徑。王瑤當年允許趙園那樣神乎其文地走筆,也就成就了一個學人的路,使其弟子有了拓展思路的空間。錢先生在此點與王瑤很像,老人的境界,乃青年的起飛的背景。境界高,起點也高,是真的。

我認識錢穀融二十年,從沒深談過。有一年在香山開會,和他住在一起,才有感性的認識。老人麵帶祥和,有仙風道骨,與人見麵永遠是笑的,好像和善的佛像,讓人有親近的感覺。他的話向來不多,心靜如水。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著安然的感覺,覺得世間的風雨再大,也無所謂的。因為風要過去,雨要過去,太陽總要來的。我和他對視片刻,喜歡得很,就想起了王瑤、李何林老年的樣子。老人不是學術奔馳的時代,卻是精神籠罩的光景。當他們把愛給予了別人的時候,就像明月在天,昏暗的世界忽地神異起來,我們會覺得,即便是餘暉,也是暖人的。

2008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