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難以言說的魯迅(1 / 3)

還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當有人建議魯迅的小說再版的時候,他是反對的,理由是不願意那些文字久久地在世間流行,倒是希望自己的譯作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在他意識的深處,所寫的小說也好,雜感也好,是對灰色人間的詛咒,這些是該隨著黑暗的消失而消失的,本來就沒有什麼價值。而所翻譯的那些作品,還可以使人一閱,因為那裏的創造力是中國士大夫的世界所沒有的。願意自己的文字速朽,在他是內心的感言。他知道,自己所塗抹的文字,未嚐沒有染有舊世界的毒素。青年人是不該過多浸泡在裏麵的。

所以,他既憎恨那個破舊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希望於青年人的是別一類的生活。

事情卻和他的意願相反,在二十年代的時候,他的作品就被選入了語文的教材裏。喜歡他的讀者是那麼多。魯迅的受人歡迎,有多種原因。那完全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真實地還原了現存世界的明暗,對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無古人的,那大概是受到了尼采、安德烈夫、迦爾洵的影響所致。在那些奇異的文本裏,還有著冷熱相間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西方學者的邏輯的力量也呈現在那裏。更重要的是,所寫的文字,都是個體生命的無偽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於淪落的衝動都閃現其間。所以茅盾和瞿秋白都感歎那文本的深邃,以為無論在精神的深和藝術的新上,都是當時的任何人所不及的。

將魯迅的作品引入教科書裏,是幾代有識之士的選擇。葉聖陶、呂叔湘、張誌公、張中行這些語文教材的編輯大家,都對魯迅推崇不已,這不獨是意識形態的原因。我記得葉聖陶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魯迅的作品,讚佩衝出古文的束縛的智性,是可以做學生的示範的。張中行在《文言與白話》一書裏講文章的章法,多舉魯迅的例子,用以證明文法精妙的緣由。向中學生推薦魯迅,是知識界自發的事情。李何林從二十年代末就專心於魯迅資料的收集,後來在大中學開魯迅的課,顧隨在三十年代就在學校大講魯迅,孫犁在戰爭年代還編過魯迅研究的小冊子。上述諸人,從魯迅的文字裏發現了其彌足珍貴的因子,把閃光的文本介紹給青年,至少可以懂得創造和審美,愛心與責任的價值。魯迅的這一點,是很早就被人們所意識到了。

魯迅的文章在深層的領域有一種不好言說的意象。他的暗功夫深,沒有都在字麵上體現出來。巴金、朱自清、冰心這樣的作家都很清純,字麵上的東西也就是思想裏的形態。魯迅不是這樣,他的思想在表層的體現隻是一部分,還有許多藏在文字的背後,那就是我所想強調的暗功夫。講解《狂人日記》、《阿Q正傳》、《祝福》等篇章,不能不講暗功夫的內容。這是一個挑戰。八十餘年來一直困惑著講解者。實際的情況是,學生理解吃力,老師授課也吃力。妙而不解其故,不獨魯迅如此,像歌德、尼采、薩特等人的文本在今天的西方學校裏也麵臨著敘述的困難。

什麼是魯迅的暗功夫?這應從他的知識結構說起。魯迅早期學醫,後來喜歡摩羅詩人,在尼采、克爾凱廓爾、斯蒂納的世界裏浸泡過。還注意科學思想史,最早寫了《科學史教篇》這樣的宏文。留學日本時,隨章太炎學過文字學,對音韻訓詁頗有情趣。晚年曾打算寫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惜其未能動手。在意識的流動方式上,他有嵇康、李商隱的磊落與隱曲,還受過蒙克這樣存在主義畫家的影響,灰暗背後是不安中的悸動與呐喊。晚年又關注普列漢諾夫、托洛茨基的藝術觀。他對心理學、民俗學、考古學、人類學、曆史學都有興趣。在他的藏書裏,僅日文的考古報告就有多部,對正史之外的野史、民間史頗有興趣。比如所搜藏的朝鮮地區考古報告,在生前就沒有談論過。但他在論及朝鮮的曆史時,就充分顯示了對其文化的理解,關心的是“他人的自我”,強調互為主體的關係。這個看法,令今天的韓國人所感動。如果不看魯迅的相關藏書,就無法理解其思想的過程。這些暗含在文字裏,我們隻有到背後尋找,才能入其堂奧。比如他對張獻忠、李自成的反感,在雜感中隻略為一提。可是我們看他讀過的明清之際的野史劄記、鄉邦文獻,就豁然於他何以警惕流寇和愚民的破壞。像《阿Q正傳》就有明清野史小品的痕跡,寫法類似舊式筆記,加之夏目漱石、果戈理的筆意,雜取種種而自成新體。《故事新編》則有對古文明的種種解析,幾乎對莊子、老子、墨子的東西都進行了現代意義上的打量,其間不乏諷刺、幽默乃至惡搞。他在作品裏將這些深潛在內心的知識與意象都省略掉了,以致我們無法知道那些鮮活的思想是從哪裏來的,近於空穴來風,渺乎而不知蹤跡。我想,要理解魯迅,不進入他的暗功夫裏,隻從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憶錄裏找材料,總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