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近三十年的散文(2 / 3)

魯迅與周作人的傳統也並非對立的涼意,把兩種風格融在一起的也成為了一種可能。一些人既喜歡魯迅的嚴峻,也欣賞周作人的衝淡。在他們眼裏,兩個傳統是並行不悖的。唐弢的文字其實就介於明暗之間,黃裳在精神深處流動著激越與閑適的意象,孫犁的小品文在兩種韻味裏遊動,雖然他不喜歡周氏,可是這兩種筆意是難以擺脫掉的。錢理群其實是讚成兩個傳統的互用的。他對周氏兄弟的研究無意中也影響了知識界對新文學傳統的看法。劉恒、葉兆言都欣賞周氏兄弟的文采,在他們的隨筆中,偶爾也有那些曆史的餘光的閃爍吧?

其實在周氏兄弟之外,散文的樣式很多。像汪曾祺這樣的人,就雜取種種,有著縷縷古風,是自成一格的。他說自己的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可是意境悅目,是有逆俗的筆意的。汪氏雖參加過樣板戲的創作,卻沒有宏大敘事的筆法,性靈的一麵楚楚動人。他深諳明清筆記,喜歡古人書畫,字裏有柔美的東西。《夢溪筆談》、《聊齋誌異》的痕跡偶可以從此看到。他還從廢名、沈從文那裏受到熏染,溫潤而含蓄,給人暖色的慰藉。汪氏舉重若輕,灑脫中是清淡之風,頗有士大夫的意味。與他同樣誘人的是端木蕻良、林斤瀾等。端木的晚年散文爐火純青,不被世人看重。可是我覺得其分量不在汪氏之下。至於林斤瀾,其文恍兮惚兮,有神秘的流風,吹著精神的盲點,讓我們閱之如舞之蹈之,很有醉意的。他們都生在民國,受過舊式文人的訓練,文字不時流出古雅的氣息。“文革”的話語方式是在他們這些人那裏開始真正地解體了。

在這個層麵上說,新時期的文學是回到五四的一次穿行,也是對的。世人也由此理解了為什麼是老人承擔了這一重任。那些久曆滄海的人不都是暮氣沉沉的過客,也有聊發少年狂的灑脫。啟功的幽默,聶紺弩的狂放,賈植芳的率真,柯靈的無畏,都銜接著一個失去的年代的激情。不同的是他們帶著半個餘世紀的煙雨,有了更為沉重的肩負。讀這些人的作品,常能感到道德文章的魅力,身上還帶著舊文人的抱負。與五四那代人比還顯得有些拘謹,而心是相通的。曆史的磨難把一代人的銳氣鈍化得太久,他們的重新起飛,有著今天的青年想象不到的代價。

4

因為痛恨說教的文學,一些新麵孔的書刊在三十年間紛紛問世。《散文與人》、《隨筆》、《美文》等雜誌,引來了散文的流變。林非等人主編的散文年選在使這一文體日趨通往純粹化之路。而民間刊物《開卷》、《芳草地》、《文筆》等不斷推出異樣的作品。這些刊物是從顛覆僵化的文體開始引人注意的。回到自身而不是別人那裏,給文壇帶來諸多新姿。有眼光的雜誌,從不局限於狹窄的作者群落,《散文與人》就注重譯介外國的隨筆,《天涯》與《讀書》的問題意識是不限於幾個單一的話題的。西方世界的難題也進入了寫作者的視界。許多青年正是在這些譯文裏得到了啟發,七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作者更多是吸取了洋人的筆意。不過考察三十年間的作家,引人注意的作者大多是經曆過磨難的人,高爾泰的酣暢淋漓,張承誌的清潔之氣,北島的渾厚磊落,史鐵生的寂寞幽遠,周國平的綿遠深切,在吸引著我們的讀者。這一群人在心緒上都有獨特的一麵,中國的曆史在他們內心的投影實在是長久的。你能感到他們的痛感在肌膚間的流動,不安與奔走的快感在詞語間傳遞著。也因為閱曆的深切,他們沒有沿襲僵化的製義筆法,沒有將思想捆綁在別人精神的軀體上。在掙脫了八股文化的束縛後,許多人一下子就把自由的心放逐到天地之間。

從八十年代開始,散文的疏朗感日趨明顯。從小說裏走來,從哲學裏走來,從詩歌裏走來,各種視角下的文體都開始登場。張承誌模糊了小說與散文的界限,心緒之闊大直逼聖界。他的沉鬱衝蕩的筆觸背負著苦難裏的聖火。史鐵生的獨語從詩情進入到天人之際的哲學之境,其寂寞的心承載著有限與無限的辯駁。餘秋雨的苦旅,把學術隨筆與遊記結合起來,解放了小品文的套路,在荒漠的地方流出溫潤的曆史之光。在高爾泰的心語裏,畫家的與史學家、哲學家的色彩都能看到,我在他的詠歎裏感到了心境的蒼涼。而章詒和的記人作品何其大氣磅礴,所寫人物常常讓讀者愴然淚下。她的曆史語境覆蓋著一個曾被虛化的世界。和她相似的還有徐曉,我在讀其回憶文字時,聽到了她空曠的心靈裏無邊的大愛,那一刻在心裏對其過往的苦難感到了震撼。同樣的,林賢治的回腸蕩氣撕毀了世人的偽飾,他內心的剛烈在詞語裏形成了一個氣場,把人引向遙遠的高度。上述諸人善寫長文,有回旋往複之力。即便是民國間,這類的文字也是少見的。

在這些作者身上,明顯帶有舊歲月裏的風塵,也能看到他們苦苦地掙脫舊影的痕跡。他們已無法像魯迅那樣的當下話題的噴吐,於是轉向曆史與自然的言說。這種轉向造成了對當下生活判斷的失語,風月之談與曆史回望遂成了潮流。從文化史的角度打量生命的秘密,在一個時期成為一部分人熱衷的實踐。餘秋雨的出現使許多人隨著登上一座座時間的峰巒。地域性的大隨筆在層出不斷,有的思想的斷章是出新的。祝勇寫湘西,王安憶談上海,車前子的江南,馬麗華的西藏,賈平凹的陝西,各臻其妙,謠俗的風情後是心理原型的冷觀。讀山川大河、田野村落、老店古廟,古人都有奇語。相思之狀與惆悵之調,我們都沒有忘記。但近三十年來民俗學與史學新理念的出現,誘發作家從理性的層麵進入曆史,以免使感性的直觀被幻影所囿。賈平凹的文本就提供了社會學的圖景,原始思維對鄉民的暗示,常能在他的作品裏找到。劉亮程的鄉下筆記,是過去文人從未有過的摸索,文體上的拓新是爽目的。土地與曆史的關係,乃常恒的主題,文學家提供的意象,是理論家們的一個參照。在寓言與夢想裏的寫作,不可避免的是唯美因素的增加與直麵銳氣的引退。從隱喻出發,以隱語結束,也造成了文本的曖昧。而一些人的士大夫氣造成了書寫的分裂,悠然之間,思想的力度被各類幻影吞噬著。

有時,偶與這些文字相遇時,我就想,其實我們的作家沉浸在各自的世界的時候,都自覺地舍棄精神的另一麵,向著柔軟的感知領域挺進。深淺不一,力有大小,而呼吸的空間似乎漸漸擴大。他們無法直麵的時候,便內斂著,將自己的心貼到時光的隧道裏。那些文字就是這隧道裏的火光,一點點燃燒著,釋放著暖意的光澤。在很長一個時期裏,一方麵是認知的退化,一方麵是審美的挺進,這就是我們時代的書寫。

5

記得汪曾祺在談到散文時,講到了文體的意義。文體是個纏繞我們的作家的難題,人們普遍認識它還是八十年代。被世人喜歡的散文家多有特有的文體,魯迅、周作人、張愛玲、張中行、汪曾祺、孫犁無不如此。當代有文體特征的作家不多,能在文字中給人思維的快樂的人,大多是懂得精神突圍的思想者。李健吾、楊絳、唐弢、王蒙、穀林、趙園、李長聲在寫作裏貢獻給人的都是新意的存在。文章之道裏吹動著縷縷清風。文學的變化,一定意義是文體的演進,不能都說是進化之聲,可是獨特的獨語是無疑的。

那些有過翻譯經驗的人,在寫作上是有表達的自覺的。李健吾的作品不多,可是詞語裏是雋永的質感。法國文學的綿軟多少感染了他。楊絳的隨筆不動神色,西洋人的精致與東方人的頓悟在她那裏形成奇俏的筆意,大的哀涼與大的欣喜都被沉澱到無有之中。李長聲的短文有著日本小品的寓意,在什麼地方也承襲了周作人的調子,散淡閑情裏跳出的是趣味。異國語境裏的中國思維,碰撞出的是綿密優雅的品格。散文在他手裏成了生命中的漫步,不經意裏是無邊的苦思。至於周國平的深沉的歌詠,也可能是受到尼采的啟發。他譯介尼采時的激情,後來自己的隨筆中也有。如果不是西洋藝術關於心靈的拷問的存在,他的作品可能不會有靈與肉的緊張。那些文字的流動感似乎也是受益於域外藝術的。這使我們想起八十年代人們對雙語問題的討論,在單一背景下,文字的表達是有限度的。人們對魯迅的譯介意識對其文本的輻射力的認識也是那時開始的。可是當時能在此領域給人驚喜的作家,還為數不多。

散文隨筆、讀書劄記,是古已有之的文體,可借鑒的內容是多樣的。大凡有古典文學修養的作家,在文筆上自然有厚重的地方。古典文學修養對我們的作家的影響,在今天也越發被人所注意。文體家的妙處是常常能從舊的遺存裏找到呼應語。趙園的文字就有五四氣與明人小品味兒。她的清純與悲憫交織著一個遠遠的苦夢,唱的是知識群落的夜曲。金克木的讀書劄記,有印度古風與舊文人的厚實,在他的漫步裏,偉岸的思想之風徐徐拂來,暢快而自由。舒蕪的雜感有平仄的韻律,他知道白話文也脫不出古文的影子,所以在談天說地時從來不忘與曆史的對話。何滿子、王春瑜、黃苗子、朱正也不乏明清狂士之風,常常也仗了古典文學修養的優勢,他們與現實對話時,並無單薄之感,渾厚的筆力將一座座舊的堡壘擊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