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蒹葭蒼蒼
1、
深秋,清晨,陽光清透。十七歲的錦葵,騎著單車穿過灰蒙的廢墟和鮮亮的街巷,她騎得那麼快,像是要把廢墟街巷全都拋在身後。
詩人說,十七歲是最好的時光。錦葵不是詩人,她也不信“詩人說”,她的十七歲像一頭焦慮的小獸,被困在一個迷宮中,左衝右突也找不到出口。
這個城市燦爛美麗,然而,錦葵的家卻是一棟搖搖欲墜的老樓,外牆斑駁,陽台破損,屋簷上灰塵已成土堆,風吹來的種子落進土裏發了芽,長出一叢叢蒿草,它們在秋天裏開出絨花。小樓是危房,四周全是廢墟,然而媽媽執意不肯賣掉房子搬走。認識她們的人都說媽媽腦筋有問題。
可能媽媽真的有問題。你看,明明是普通人家,媽媽非要錦葵裝文雅淑女:她給錦葵買淑女式衣服,她送錦葵去學鋼琴;她督促錦葵減肥,她不準錦葵大聲笑……可真實的錦葵跟淑女style不搭邊,她騎車飛快,笑聲響亮;她有一雙肥嘟嘟的baby手,她討厭彈鋼琴;她是個吃貨……她備受折磨,喪失自信。
但媽媽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小時候家裏窮,這兩年寬裕了我想彌補你,我要你學琴,隻希望能培養氣質,將來吸引優秀男生。”錦葵恨不能撞死在鋼琴上。可她不敢也不忍違抗媽媽。爸爸離家多年音訊杳茫,媽媽獨自撫養她不容易。
可是錦葵不想吸引任何男生,她隻希望秦倫注意到自己。秦倫是高一的曆史老師,他英俊清秀,才華橫溢,他從來不用書,卻能將曆史娓娓道來。他四十來歲,去年才來到宣城,他一個人住。有人說他為了初戀一直未婚,也有人說他結婚三天就離了婚。
他看起來憂鬱又孤獨,這讓正處在折磨茫然中的錦葵萌生出想要靠近他的願望,她想,那種感情一定就是對異性的愛慕。可她怎麼能愛慕秦倫呢?她是不是太不知羞恥了?
秦倫住在老教工宿舍二樓,紅色的磚牆紅色的屋頂,看起來很有故事感和畫麵感。秦倫的陽台上種滿綠藤,它們像瀑布一樣垂下來,黃色紫色的小花不分四季地開著。花兒們在風中飄蕩,它們就像錦葵的心緒,燦爛,絕望。
錦葵的成績也不太好,在這種狀態下,她的成績怎麼好得起來?
2、
黃昏,夕陽將一朵薄雲染成緋紅色。
丁小天就站在那朵雲彩下,雲彩為他蒼白的臉蒙上光輝,他背著舊舊的背包和一把舊舊的二胡。那二胡像一把劍,直刺天空。
他是按在網絡上搜到信息找到這裏的。這裏是宣城老南區紫荊大街,這裏的21號住著他想找的人。可眼前隻見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樓。小樓上褪色的招牌清晰可辨:老南區紫荊旅館。
一陣鋼琴聲從小樓裏傳來。
丁小天循著琴聲走進小樓。他穿過大堂,走上窄而陡峭的樓梯。小廳裏,一個女孩正坐在鋼琴前,她微胖,身上的白襯衣有點緊,她有一頭清爽的短發,別著一枚與她不太相襯的粉色蝴蝶結。她彈得不夠投入,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她轉過頭來,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男孩。
“對不起,我們不營業了。”她說。
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閃爍著說不出的光彩。丁小天走了那麼遠的路,到了那麼多地方,可他卻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是嗎?我想問問,附近那些人都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錦葵搖搖頭。
錦葵媽媽跑出來:“誰說我們不營業?小夥子,來,我帶你去看房間,價錢優惠!”
丁小天隻能住下。他要打聽21號的主人去了哪裏。他扭頭對錦葵揚揚眉毛笑。若是其他男生,錦葵一定會躲閃。但眼前的男孩讓她感到坦然,她也笑了,指尖滑過鍵盤,淌出一串輕快音符。
周圍已成廢墟,丁小天沒地方吃飯。錦葵媽媽邀請他一起吃:“我說了給你最優惠的價錢,一日三餐都免費!”其實夥食費早就算在住宿費裏了。
錦葵媽媽在夥食上卻也大方,青椒肉絲,木耳燉雞,番茄炒蛋,油菜苔,五彩繽紛,很是豐盛。丁小天開懷大吃,錦葵媽媽很開心:“小夥子嘛,就是要多吃!你看你太瘦了!不過錦葵要像你這麼瘦就好了。”
錦葵正在喝湯,她瞬間喪失了食欲,還有自尊。
她離開飯桌回到房間,從書包裏拿出一張報表名。
市裏要辦中學生健美操比賽,附中也要組隊。錦葵上小學時練過健美操,有報名資格。可她現在胖了,腰粗腿狀手臂渾圓,該發育的胸部卻不給力。她很糾結,要不要報名呢?如果沒選上,那說明自己確實夠糟,自信心勢必更嚴重受挫;如果被選上,她會不會是隊員裏最胖的?那壓力也很大啊。可她內心想去,她想去嚐試,想突破,想為真心願意的事努力。
這晚,她在糾結中入睡,迷糊中她聽到一陣二胡的樂音響起,這樂音像春雨灑落草地,又像清風吹過森林,它將睡夢中的她輕輕托起,載著她飛翔。
3、
一陣喧嚷聲將錦葵吵醒。她睜開眼,窗簾在陽光裏拂動,鬧鍾指向七點一刻。
“兩百萬,一分都不能少,我懶得跟你討價。”
“可是大姐,你這房子都快塌了啊,我買了也要推到重修,怎麼可能值兩百萬……”
“再說就三百萬,沒誠意就走,我忙得很。”
這破小樓怎麼可能值兩百萬?媽媽分明不想賣。這是城南最老的旅館,是外公的遺產,雖然外麵破舊,但裏麵也還幹淨舒適,又因為價格實惠,生意不錯。不過,自從周圍住戶陸續遷走,就很少有人光臨了,丁小天是個意外。
是啊,丁小天,他還在嗎?錦葵下樓,他不在。她翻了翻住宿登記,他沒退房。她心中微妙的喜悅像水草般掠過。
下午,太陽很好,錦葵溜了出去。她穿過廢墟,走進一座古老的公園,公園裏有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一棵古榕。錦葵出生時,古榕就長在這裏。宣城是平原,山丘便被童年的錦葵當做大山。她常常一個人過來玩,在樹下看螞蟻,捉蝴蝶。後來,她把古榕樹當做朋友,對它說話,對它唱歌,對它傾吐心事。她叫它老妖怪。夏天時,榕樹開始枯萎落葉,現在隻剩幾片零星的葉子在陽光中顫動。
“你還好嗎?老妖怪。”錦葵說,“我不太好,上周我碰到他三次,他看我的眼神那麼孤獨又那麼溫柔,你說,他知道我喜歡他嗎?他會喜歡我嗎?可他是老師啊……唉。我要不要去健美操隊報名呢?我是真的很胖嗎?可我才穿L碼呀,難道那些穿XL的人就不活了?”
老妖怪沒有回應,清脆的“咳咳”聲卻從樹後傳來。錦葵探頭一看,丁小天正斜靠在樹上,從相機裏望著遠方。
“你躲在這兒偷聽我說話!”錦葵咋呼。
“我哪有躲?我明明白白站在這兒……”丁小天聳肩。
“你為什麼不做聲?”
“有什麼關係呢?樹不會說出去,我也不會。”丁小天笑起來,撫摸著樹幹。
真奇怪,錦葵感覺坦然,她並不害怕他聽到她的心事。她問他:你在這兒做什麼?
“等日落。今天早上,我在這樹上看到了很美的日出。你看過日出日落嗎?”
錦葵搖頭。雖然日出日落一直都在她頭頂的天空裏,她卻從未特意看過一回。
“那你今天一定要看看日落。”丁小天說。
丁小天爬到樹上,伸手又把錦葵拉了上去。他們分坐在兩根並排的枝椏上,太陽還斜斜地掛在空中,似乎並不打算落下去。
“你來宣城做什麼?”錦葵問丁小天。
“找一個爺爺。我九歲時生病住院,同病房有個爺爺,他每天下午都拉二胡給我們聽,我太悶,就讓他教拉著玩,我都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喜歡。他出院時把二胡送給了我。我隻知道他是二胡演奏家,記得他的名字,還記得說過他家在宣城,我在網上搜到了他的信息,他住在城南老區,可沒想到,這兒已經成了廢墟。”
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上,就像成熟的果實落入草叢,那麼自然,卻又留戀不舍。
“你……沒有讀書了嗎?”錦葵試探著問。
丁小天望了一眼錦葵,從容地笑:“本來該上大二,但我退學了,我打籃球時暈倒了,醒來時醫生告訴我,我身體裏住著一位可怕的不速之客。我住院了,努力想將這位不速之客趕出去,但我後來知道,無論我如何努力,它也是趕不走的,不過是減緩它吞噬我的速度而已。所以我想,與其絕望抗爭,不如用最後的力氣走沒走過的路,看沒看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