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貓耳是女孩的小名。可她並沒有貓一樣的耳朵。
這是媽媽取的,媽媽沒讀什麼書,認為名字越接地氣,孩子就越皮實。
這個小名很特別,都說孩子會順著名字長,於是貓耳也長成了特別的女孩。
當她小時,別的小女孩都梳著小辮,穿著鮮豔衣裙,她卻頂著媽媽剪的鍋蓋頭,穿著用大人的工作服改造的罩衫,褲子,它們像麵粉口袋。小女孩貓耳胖胖的,矮矮的,她穿上它們,活像一隻掉進袋子裏的小豚鼠。
她不愛說話,不會唱歌跳舞,不會打球踢毽子丟沙包,無論是節目表演,還是集體遊戲,她隻能當觀眾;她成績不太好,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她不招老師喜歡;她不喜歡和其他女孩嘰嘰喳喳說小八卦,也不喜歡和她們三三兩兩去上廁所,她沒有好朋友。
稍大一些後,她也與其他女孩不同。不喜歡在網絡上跟陌生人聊天,也不喜歡粉偶像劇裏的男主。她常常一個人呆著。看書,做手工,聽電台。
她最喜歡的節目叫“聲音日記”,主持人叫蕭蕭,是一個年輕的姐姐,宛如知心好友,陪伴著貓耳從十三歲長到十七歲。
十七歲的她,已是個子高高,清秀纖瘦的女孩。在全市最好的高中讀書,成績優異。她紮馬尾,別藍色發卡,穿自己縫的長裙,她走路又輕又快,像一掠而過的風。
她仍然沒有好朋友,也不曾收到男生的情書玫瑰看電影邀請。
她的特別和孤獨一如從前。老師每次都在她的期末評語上寫:該生學習努力,成績優異,但性格孤僻不合群。
貓耳媽媽也一如從前,不溫柔,常嘮叨,大聲吼貓耳,隻是不再朝她扔衣架湯勺,不再給貓耳縫口袋穿,也不舍得給貓耳買新衣,連給她的零花錢都斤斤計較。
貓耳爸爸還在鄉下的礦石廠上班,半月回來一次。他也像塊礦石,沉默,堅硬,不懂表達,他對貓耳說的話永遠停留在淺表:該吃飯了,早點睡,期末考了多少分。
沒有一個人喜歡自己,貓耳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春天,“聲音日記”也消失了。
沒了它陪伴,貓耳有時失眠,腦袋裏會像腐朽的樹木在雨後冒出一朵朵蘑菇一樣,冒出亂七八糟的怪念頭。
2、
貓耳家在城市邊緣,地鐵還未開通,開發商還未大肆占地,仍然看得見古舊的老巷子,斑駁的陽台上花草蔥蘢,柔軟的衣裳在風中飄蕩。貓耳家那棟樓隔壁有一座大別墅,它太大,租金又貴,所以一直空著。庭院裏落葉滿地,雜草瘋長,花朵們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十七歲的晚春,黃昏,周末。
貓耳回家時發現,庭院變得麵目一新,廊簷下亮起緋色燈籠,擺著褐色的藤椅藤桌,門旁一幅陽光暖暖的畫,畫上寫著:暖房。
貓耳好奇地朝裏麵張望,好像是一家服飾店,幾個女孩正在忙碌。她正轉身要走,一個聲音招呼她:“嗨,姑娘,進來喝杯茶。”
這聲音似曾相識。
貓耳接過茶,麵前一個姐姐,氣質溫婉像古典美人。貓耳瞄了幾眼那些衣裳,它們都美麗無比,想來價格不菲。茶是花草茶,茶杯上印著“暖房”的logo,還有簡介:你可以來這裏挑喜歡的衣服,鞋子,也可以來這裏喝茶,看書,做手工,曬太陽。簡介裏還寫著“暖房”的網店地址。
她回家上網找“暖房”店鋪,衣裳們並沒有貓耳想象的貴。店鋪介紹說,這裏是姑娘們的私人衣櫥,每一款衣飾都很特別,它們在等主人。小店鏈接著一個微博,貓耳順著看過去,微博的主人叫蕭蕭,介紹說:曾經的電台主持人,如今的原創服飾設計師,堅持一切美好的事物。
貓耳大悟,一定是“聲音日記”的蕭蕭,怪不得聲音那麼熟悉!
第二天周日,貓耳晨跑,暖房已開門,蕭蕭拎著噴壺在澆花,貓耳跑過去:“姐姐,早上好。”
“早上好啊,姑娘。”
“我叫貓耳。”
“貓耳,早上好。”蕭蕭俏皮地笑。
“你是不是‘聲音日記’的蕭蕭?”
“嗯,是我。”
“我喜歡你,許多年了。”貓耳說。
蕭蕭一定被很多人喜歡著,所以她並不受寵若驚,但她眼裏仍閃耀喜悅:“我很榮幸,貓耳。有空就過來玩吧,希望‘暖房’能像‘聲音日記’一樣陪伴你。”
此後的周末,貓耳常到“暖房”來,看書,做手工,幫忙理貨,但她總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沒買過一件衣服,她還在努力攢錢。
一天,蕭蕭拿過一件裙子對貓耳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為這件裙子拍一組模特秀,我覺得你跟它很配。”
那是一件裸粉色的波點裙子,清新可愛,柔軟美好,貓耳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裙子。
貓耳穿起這條裙子,特別合身,特別好看。蕭蕭微笑稱讚:“你和裙子都太美好。”貓耳從未獲得這樣的稱讚,她緋紅了臉,心裏美得像花開。
貓耳努力積攢零錢,她要買這裙子。可蕭蕭卻將裙子送給了她。她不肯收下,蕭蕭說:“你受之無愧,貓耳,它是這周的銷量冠軍,因為你將它展示得太完美啦。”
它的確是銷量冠軍,好評如潮。事實上,“暖房”的每一件衣服都好評如潮。姑娘們貼出自己的賣家秀,衣服令她們美好,她們對蕭蕭充滿感激。
蕭蕭的微博也維持著超高人氣。
“暖房”的夥計們說,貓耳,你和蕭蕭長得好像哦,快回去問問你媽,你是撿來的嗎,說不定是蕭蕭失散多年的親妹子呢。
蕭蕭摟住貓耳笑:“我好想有個妹子呢,做我妹子吧。”
從此,貓耳喊蕭蕭姐姐,心裏的感情也比過去多了分量。她還想長成像蕭蕭一樣的女子,獨立,美好,自由,被很多人喜歡。
當然,貓耳是貓耳她媽生的,蕭蕭也並沒失散的妹子。
3、
貓耳陸續拍了幾組模特秀,每一次,她秀的衣服都成為銷量冠軍。
蕭蕭說:“貓耳,你快變成我的鎮店之寶啦,光送衣服當酬勞太寒磣,你正好快放暑假了,假期來做我的禦用模特怎麼樣?我給你發工資。”
貓耳滿心歡喜,但她擔心媽媽不同意,之前她都是背著媽媽悄悄進行的。但媽媽出乎意料地開通:“那也好,不然你也是窩在家裏發黴,就差沒長出冬瓜灰了,你也是,怎麼不多交幾個朋友,老師次次都說你孤僻……”媽媽又要嘮叨了,貓耳趕緊閃開。
暑假,“暖房”的攝影師請假回老家大婚,蕭蕭請了一名兼職攝影師來。貓耳見到他時,他正在庭院裏拍碗蓮,碗蓮被種在大水缸裏,正開著花。他的背影高瘦挺拔,像一棵小白楊。
蕭蕭喊他:“喂,攝影師,模特來啦。”
他回頭,陽光映襯下,眉清目秀的一張臉。他跟貓耳打招呼:“嗨,我是駱澤一。”
“嗨……”貓耳仿佛被時光定在原地。她認出了他。
四年過去,駱澤一除了退去青澀變得堅毅,麵龐並無太大變化。何況,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像他,有那樣的溫和含笑的一雙眼睛。
貓耳期待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但他顯然不認得她,或者說,他已忘了她。她心裏黯然,卻也不道破。
這是七月的清晨,他們到郊外的草場拍照。陽光還很溫柔,草地上還有露珠。貓耳在草地上旋轉跳躍,裙擺迎風飛揚。駱澤一舉著相機,耐心地捕捉著貓耳的每一個美麗瞬間。
貓耳卻一直在想:他能否想到,鏡頭裏這個輕盈的姑娘,就是那年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的小胖子?當然,貓耳也知道,自己和過去判若兩人,過去土肥圓,現在高瘦美。他認不出她來,毫不奇怪。
草場上有奶牛養殖場,它們被圈養著,吃著人工飼料。拍照的間隙,貓耳扯了一大把鮮嫩多汁的青草,隔著柵欄喂奶牛。駱澤一舉著相機跟上去。他自言自語:“你喂牛的樣子,好像一個人。”
貓耳不接話,她心想他若是提起,她就說出來,可他卻打住了。
回來路上,陽光熾烈,駱澤一拍路邊風景,貓耳想起了她和駱澤一的相遇。
4、
那年初秋,貓耳十三歲,剛升入中學,她胖胖的,戴個黑框眼鏡像熊貓,她成績不太好,數學更糟。媽媽不讓她學校吃午餐,要她回家吃。那天下午課,她遲到了。
數學老師正在講課。她瞄了貓耳一眼,冷冷地說:“進來,站到邊上去。”
貓耳站在牆邊,全班都盯著她,她低頭看自己,她沒有合適的內衣,她開始發育的胸部在薄襯衣下有微微隆起。她窘迫難當。
忽然,老師停下講課,鄙夷地看著她:“林茶茶,你站著還不肯好好聽課,你不如別來呢!你是不是還自以為成績很好,頂著那麼大個腦袋,裏麵裝的盡是脂肪嗎……”
老師本不是刻薄的人,但也許恰巧心情不好,貓耳悖時撞在風口浪尖上。
可同學們哄笑起來,貓耳的腦袋嗡嗡響,像有一千隻蜜蜂在裏麵亂飛亂撞。
她拔腿跑出教室。她沒有壞念頭,她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大哭一場。她騎車沿著街道往城外走。城外有大片收割後的稻田,田裏累著厚實的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