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蒹葭蒼蒼
1、
第一眼看到葉東南,是在火車站外的廣場,9月的烈日照耀著髒兮兮的地麵,綠化樹落滿灰塵無精打采,人潮洶湧卻無一相識。我一個人,拖著箱子和大包,跌跌撞撞找到了迎接新生的橫幅。
一個穿短袖衫的男生接過我的箱子和包,領著我往迎新車走,一邊走他一邊問,包裏是什麼啊?這麼沉。
磁帶。我答。
我是一個落伍的人,我把我所有的磁帶都帶上了,還有黑匣子似的老式索尼隨身聽,它們伴我走完了卑怯敏感默默無語的中學時光。
葉東南把我的包拎上車,在座位下放好,將箱子塞進貨運箱,然後跳上車來,坐在我旁邊。汽車在柏油路麵上疾馳,窗外掠過的景色全然陌生。
我靠在窗玻璃上,頭暈,心涼。
葉東南摸索一番,掏出一隻橘子遞給我,他說,拿著吧,聞聞就不會暈車了。當然,如果不怕酸掉大牙的話,也可以把它剝了吃,聞橘子皮也一樣的功效。他又小聲說,這是我在學校後山偷的。
我被他逗笑了,橘子很青,新鮮逼人。
我握著橘子,放在鼻子底下,司機大叔打開了音箱,大叔比我還落伍,音箱裏放著一支好老的歌: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為了那心上人/起呀麼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願多辛勞……
這支歌不屬於葉東南的年代也不屬於我的年代,但此刻在橘子香裏聽著它,悶熱的空氣裏,仿佛淌來了一條小溪,清新又舒暢。而葉東南,他跟著曲子哼了起來。
他的嘴唇微微上翹,眼裏一抹異彩水草般掠過,他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葉東南。
程微微。我答。
程微微。葉東南的嘴唇輕輕碰撞,拖了長長的尾音,像某種留戀,像花兒快凋謝時,枝頭對它的挽留。就是說,我喜歡聽他念我的名字。
2、
第二眼見到葉東南,是當天的黃昏,我整理好東西靠在床上聽歌,橘子放在擱書板上,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有人敲門,說,幫你們安裝窗簾。
葉東南,他懷裏抱著窗簾,白色的底,紫色的花,一路走進來。他踩在凳子上,仰起頭,把窗簾一環環扣好。夕陽照在他臉上,他臉上泛起金色的光輝,風吹起來,白底紫花拂過他泛起金色光輝臉。
我拿過橘子握在手裏,橘子光滑冰涼。這一刻,青色的橘子像是長在我心裏,它迅速成熟變黃,然後蹦出種子,長成一棵青蔥的樹。隨身聽裏明明是《白樺林》,我的耳朵裏卻響起那樣的旋律: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
我確定我愛上了葉東南,是幾天後清晨的軍訓時。
葉東南是師大大四的學生,在我們學校圖書館實習。圖書館後是一片空地,我們早餐前和晚飯後的軍訓,就安排在那裏。
我並不嬌氣,但餓著肚子還要姿勢標準,我有點吃不消。許多女生陸續暈倒,我也想投機取巧。可葉東南出現在圖書館二樓的窗口,他推開玻璃窗,目光來回搜尋,最後他看向了我。我收腹,挺胸,深呼吸,我希望他看到,我很堅強,我不是孬種。
軍訓持續了一個月,葉東南在窗口出現了17次,我沒有一次暈倒。
有天晚上,我們在大功率的燈泡下練習正步走。燈光映照到二樓的窗口,隱約可見有人立在窗前。
不用猜,那一定是葉東南。
片刻後,那段在我腦海裏不時反芻的旋律,竟清晰地從窗口飄出來: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
是口琴的聲音,金屬冰涼溫柔的質感,混合著他溫熱輕柔的呼吸,我想象,他此刻半閉著眼睛,嘴角微微上揚,表情像春風拂過桃花一般沉醉。
我以為,那是吹給我聽的,隻有我的耳朵才聽得到。
3、
但事實上,很多人都聽到了,包括陳佳麗。軍訓是全年級一起編排的,所以英語係的陳佳麗和法律係的我,並排站在一起。因為都穿著一樣的迷彩服戴著一樣的帽子,個子和身材也相似,所以,同學們說,呀,除了眼睛不像,程微微和陳佳麗有點像雙胞胎呢。
我們自然熟悉起來。我知道了她老爸是師大某係係主任,她5歲背詩經,6歲學英語,還學過舞蹈書法遊泳。她也知道了我的成長軌跡跟最普通的姑娘毫無二致。
帽子太大,她用一隻藍色蝴蝶發卡將帽子在腦後夾緊,休息時,她取下發卡,摘下帽子扇風,她笑著說,我學的那些,全是三腳貓,反而把弄得成績也不好。但那些才藝卻惹得小學就有男生給我寫情書。上初中時,全班男生都孤立我,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都喜歡我,又怕有人獨占鼇頭,所以集體製約。
她描述的語氣稀鬆平常,毫無炫耀得意之色。也就是說,她一慣受寵,不曾若驚。
葉東南吹口琴那天晚上,陳佳麗問我,你會吹口琴嗎?我心裏一怔,一動,竟然說,會……一點點。陳佳麗說,有人送了我一支口琴,等空了你教我啊。我說,好啊。
軍訓結束,脫下軍裝穿上各自的衣服,在路上偶遇陳佳麗時,我才發現,我和她迥然如此不同。我土氣,黯淡,頭發枯燥沒有光澤。而她,神采飛揚,光芒四射,她化了淡妝,卻並不覺得脂粉氣濃厚,而是另一種清麗脫俗。
我沒有她那樣自信迷人的氣場,這是我們除了眼睛之外,最大的差異。
漸漸地,迎麵擦肩而過,我們連招呼都不打了,仿佛從不曾相識。關於學口琴的事,當然沒有再提起。
而再也沒有人說我們像雙胞胎了。
我常常跑圖書館,看書,借書,走到葉東西南麵前,看他找我的班級,學號,姓名,一本本登記。他低著頭,完全公事公辦,不多說一句話,我卻覺得他工作的樣子很有魅力。
我在舊館裏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一本發黃的口琴曲譜,裏麵有一支練習曲: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我不識譜,書已發黃黴變,紙頁已經變得脆啦啦地響。
我視如珍寶。
我放到葉東南麵前,希望他會說,呀,你也喜歡吹口琴嗎?他卻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說,書好舊啊,要小心愛護。
我有小小的失望,卻低頭看見,他左邊的小抽屜裏,躺著一隻翠綠色的口琴,像一隻翠綠色的橘子。可他送我的那隻橘子,已經焉掉,壞了,不得不扔進了樓下的花園,花園裏的野草那麼深,它瞬間沒了蹤跡。
口琴的旁邊,躺著一隻發卡,藍色蝴蝶發卡,和陳佳麗夾帽子那隻一模一樣。
4、
後山的橘子開始變黃,不時有小戀人拎著塑料袋,穿梭在橘子林裏。我和姐妹們也在一個周末拎著袋子跑去趁火打劫。
我們看到了陳佳麗,她一隻手拎著塑料袋,一隻手被一個男人拉著。那個男人我們都認識,是教英語公共課的講師,大家都喊他王SIR。三十來歲,微微發福。
陳佳麗的頭發上,別著一枚鑲滿水鑽的蜻蜓發卡。
一個姐妹撇撇嘴,不屑地說,王SIR真是賤人,他女朋友就是咱們校醫院新來的護士!兩人在一起十多年了!現在卻和學生偷雞摸狗!惡心!
我放了一瓣剛剝的橘子在嘴巴,牙齒舌頭連同心髒,都酸疼起來。
我把那本口琴曲譜續借了又續借,一直續借到不能再續借,葉東南都沒有說什麼,似乎,他已經不記得我,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