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盛夏,愛如晨光(1 / 3)

文、蒹葭蒼蒼

1、

談小悠,短發,單眼皮,嘴唇櫻桃色,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羞澀靦腆,一對小梨渦隱隱若現。然而她很少笑,也不大愛說話。大多數時候,她微微皺眉,輕輕抿嘴,一言不發。

媽媽不喜歡小悠這副樣子。媽媽若是心情好,便會說:“你小時候不知道多活潑,成天嘰嘰喳喳跟喜鵲似的,見到誰都笑眯眯。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難看!”媽媽若是心情不好,便會瞪她:“你擺著臉給誰看?就像誰欠了你似的!走遠點,別在我跟前礙眼!”

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少,心情不好的時候多。或者像爸爸說的:“你媽的耐心和好脾氣都被妹妹用完了,我們倆就將就將就吧。”小悠說:“要將就你將就,我可不想將就。”

她雖是這麼說,可也不得不處處將就。衣服舊了小了,媽媽不給買新的,將就著穿吧;媽媽沒做早餐,也不給她留早點錢,桌上隻有昨晚的剩飯,將就著吃吧;書包文具盒計算器都褪色磨破了,將就著用吧;感冒發燒了,媽媽買回藥片和水果放在桌上,也不擁抱她,作為一個小病孩,連撒嬌的機會都沒有,將就著康複吧……

在日複一日的將就中,談小悠長到了十五歲。

十五歲的她,像一枚青澀的果實,逐漸變得豐盈潤澤,她的少女意識覺醒,她有了思考主張,有了對未來的憧憬向往。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將就下去了。她恨不能一夜長大,離開這個家,去遠方。

但她不可能一夜長大。她很清楚。她想找一個人帶她去。

2、

這個春天,那個人出現了。他叫秦川,是一個黝黑帥氣、聲音洪亮、體型健美的大男孩,是剛到談小悠學校實習的體育老師。

每晚睡覺前,談小悠會記下與他有關的事,哪怕不值一記。就算隻有一句話,她也要凝神暢想半天,才鄭重其事一筆一劃地寫下來。她的日記絕對私密,誰都不能看,她寫的時候也不允許有別人在場,但苗苗例外。苗苗是小悠的妹妹,春天剛滿九歲,是一年級新生。

當她在紙上寫“今天他從教室外走過,我看到了他,我覺得他也看到了我”時,苗苗站在她旁邊,舉著一個老虎眼罩,安安靜靜地等著她。苗苗也是短發,單眼皮,櫻桃色嘴唇,但苗苗微胖一些,臉蛋圓圓如滿月。她最喜歡笑,隻要你對她笑,她就會對你笑。但她也喜歡大哭,原因常常莫名其妙。她也不愛說話,實際上,她不大會說話。

小悠將日記本放回抽屜,轉過身麵對苗苗,嘴角上揚:“苗苗想睡覺了嗎?”

“姐姐。”苗苗答非所問,將眼罩高高舉起。

小悠張開手指,表情神秘誇張:“閉上眼睛,小老虎要來啦。”

苗苗乖乖閉上眼睛,小悠動作輕柔地將眼罩戴在苗苗的眼睛上。

“好啦!小老虎來啦!小老虎要去森林裏睡覺啦!”小悠的聲音真快活呀。她牽著苗苗走進隔壁房間,她幫苗苗脫下衣服褲子,苗苗自己掀開被窩鑽進去,她在苗苗耳邊輕聲唱:“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苗苗睡著了,像小嬰兒一樣安靜。

這是苗苗的睡前儀式。小悠覺得像禱告。其實,那隻是自閉症孩子的怪異行為之一。

苗苗在三歲時被診斷為自閉症。從那天起,媽媽辭去了工作全新照顧苗苗,除了日常起居,她還要帶苗苗去康複中心訓練,苗苗上一年級之後,媽媽也要陪讀。因為她還不能完全獨立上廁所,吃飯。醫生說,訓練越早,康複的希望越大。從那天起,小悠告別了童年,告別了好吃的零食、漂亮的新衣、閃閃發亮的玩具;從那天起,全家人的命運都變得一致:與自閉症鬥爭,把苗苗變成普通人。

小悠從苗苗房間出來,等在門外的媽媽迎上來,關切地問:“苗苗睡啦?”

“嗯。”小悠淡淡地答。

這樣的對話情景每天都會發生,也像個儀式,但卻是令小悠討厭的儀式。

小悠也喜歡苗苗,但她就是受不了媽媽那麼愛苗苗。愛到什麼程度呢,愛到忽略了小悠的存在。小悠想,或者在媽媽眼裏,自己已經不是她的女兒了,而是苗苗的一個保姆。

3、

四月三日,星期五,平淡無奇的一天。然而對小悠來說卻特別:今天是她的生日,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她想要秦川對她說生日快樂。

上課前是繞操場跑步。例假期的女生自動出列。有兩個女生站出來。小悠也站了出來,她想找機會和秦川說話。小悠她們站在一棵開花的泡桐樹下聊天。秦川站在另一棵開花的泡桐樹下,他穿著深藍色的運動套裝,生機勃勃像一棵樹。他口中的紅色哨子發出響亮的節奏:“一,一二一,一,一二一!”

小悠想走近他,卻又邁不開腳步,她根本不敢當著全班的麵和他說話,她覺得他們都看穿了她的秘密,她害怕了。一個女生扯扯她,低聲問:“小悠,你是哪一天開始的?”

小悠懂她的意思,她很難為情地樣子:“呃呃呃……這個月。”

“那要叫媽媽給你煮紅糖水喲。”女生貼心地提醒。

“呃,”小悠很心虛,她還沒開始。她也知道班上幾乎所有女生都開始了,這讓她困惑,她擔心自己身體有問題,該不是不治之症?

體育課是男生自由活動。女生訓練前後滾翻。小悠也沒法參加了,她隻能一裝到底。她看著秦川握住女生們的手臂,幫她們糾正動作,她羨慕得要死。如果自己不出列,當他握住自己的手臂時,她就可以說:“我今天過生日。”那麼他一定會笑起來,像陽光一樣和煦,說:“談小悠,生日快樂。”

她想象那情景該多美好,她差點衝動得奔過去坐在訓練墊上。

秦川吹響集合哨。小悠回到隊列。她的位置在中間,正對著秦川,她認真地觀察他。他的眼睛,他的下巴,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手。咦?他的手?他的右手無名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是一枚指環。

這個意外發現讓小悠很難受。

同學們拿起早就帶出來碼放在乒乓球台上的飯盒朝食堂衝刺,小悠拎著飯盒像蝸牛在爬,她實在提不起精神。

“談小悠!”簡明朗從後麵追上來,“飯盒給我,我去搶飯!”

“呃……我……”小悠想拒絕。

“給我啦。你肚子痛,你慢慢走過去占位置就行了。”簡明朗從小悠手裏搶過飯盒,把自己像火射一樣發射出去。

簡明朗是坐在她後排的男生。他高高瘦瘦的,整天跑來跑去,上課經常打瞌睡。他成績不太好,也不大愛說話,但常常語出驚人,不是讓人笑破肚皮,就是讓人一臉黑線。“他怎麼說我肚子痛?”小悠想了想。陡然明白,大窘。

4、

小悠找了一張空桌子,簡明朗還在排隊,她在湧來湧去的人群中搜尋秦川的影子,有時他會到食堂來吃飯。

有人在她對麵坐下:“嗨,談小悠同學。”

這聲音太熟悉了,讓她精神一震。沒錯。他是秦川,他正笑意盈盈,確定無誤地看著她。她抿嘴笑起來,她的世界瞬間陽光普照。然而又隻是一瞬,一片烏雲飄過來。秦川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子,睫毛撲閃,眼睛迷人,長發微卷,白色的小開衫裏是一件顏色俏麗的吊帶裙,她在一片被藍色校服包裹的小蘿莉中熠熠耀眼。

她攏了攏頭發,朝談小悠一笑。她有一對可愛的小兔牙。她真像兔子姐姐呀,小悠想。小悠還看到,她的左手無名指也帶著一枚指環,和秦川手上的是一對。她是秦川的女朋友。他們看起來那麼美好般配。

小悠簡直要哭了。

幸好簡明朗端著飯盒過來了,她馬上把頭埋進飯盒裏。這不是食堂的大鍋菜,而是簡明朗專門為她買的小炒菜,木耳肉片,番茄炒蛋,還有碧綠的菠菜。顏色鮮豔味道可口,她再難受也要吃。她狼吞虎咽。

“你是有多饑餓,搶得這麼快。”簡明朗說。

“今天我生日。”她答非所問,就像苗苗。苗苗不知道什麼叫生日,她隻知道生日蛋糕是什麼東西。

“啊哈?”簡明朗笑起來,“那太好啦,”這也是一個火星人的反應。

秦川根本沒聽見,兔子姐姐剛說了一句什麼,他笑得很大聲。

下午放學,小悠騎車走在回家路上。街角的香樟樹下,簡明朗站在那裏。他捧著一隻漂亮的紙盒,他朝談小悠走來,談小悠停下車。

“生日快樂,談小悠。十五歲隻有一次,但我希望你永遠像十五這樣美好。”他說。

小悠很震驚。簡明朗也並非鎮定自若,他一口氣說完這些,緊張得早已紅了臉,他將紙盒塞到小悠手裏,轉身就跑了。

紙盒上還有一隻玫瑰,非常新鮮,就像剛從枝頭摘下。可能真是簡明朗從路邊摘的。這是小悠收到的第一朵玫瑰,她滿心歡喜。苗苗喜歡花,苗苗也一定會歡喜。可她還是沒敢把玫瑰帶回去,她把它插在了花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