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燦若夏花而我隻剩黑白記憶(1 / 3)

1、

三月的江南,風很大,梧桐枯葉墜落一地。杜宇馳倚著樹幹,從相機鏡頭裏望著前方的路。路上有行人,同學,老師,奔跑的孩童,搖頭晃腦的小狗。

阮安寧就這樣走進他的鏡頭來。

她穿著黑白格子的連衣裙,外麵罩的紅色開衫像一團燃燒的火。她肩膀上挎著書包,懷裏抱著幾本書。她身邊的同學都說說笑笑,隻有她,神情憂傷地靜靜地凝視著前方,仿佛置身世界之外。

杜宇馳按下快門。阮安寧十七歲春天裏的憂傷,就這樣定格在老式膠卷相機的底片上。

暗房裏,杜宇馳將剛衝洗出來的照片夾在繩子上,在幾十張照片之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阮安寧。他以前也見過她,然而此刻,他才認真審視她:清瘦,白皙,五官柔美,神情憂傷,然而卻並不顯得怯弱,相反,她的眼底裏隱隱透出難以言喻的堅韌。

他和她不熟,但也知道她是這學期才轉到北柳二中的,她成績優異,家境優渥,還會彈琴畫畫,這樣的女生為什麼還有憂傷呢?

“小馳!快點出來看店。”老媽在門外叫他。杜宇馳家住在老居民樓的一樓,陽台臨著街道,母親下崗後,就在陽台外搭了一個雨棚,弄了一個米麵糧油攤,利潤微薄但也能補貼家用。

杜宇馳體諒父母的辛苦。他對吃穿都沒有要求,也不像其他這個年齡的男生一樣,熱愛打球打遊戲打架,他除了努力讀書,就喜歡擺弄鄰居伯伯留給他的舊相機。伯伯是攝影記者,全家移民了,他把相機和設備都送給了杜宇馳,杜宇馳就在房間的角落,用舊紙板隔出了一間暗房。

父母阻止不了他的熱愛,但也威脅他說要是考不上大學就把他的相機和相冊全燒了。

杜宇馳也參加攝影比賽,給攝影雜誌投稿。發表的機會很少,也沒拿過什麼大獎,但他的名聲卻傳開了,大家都喊他“攝影師”,語氣當然是戲謔的。

2、

早春仍是寒意料峭,杜宇馳在讀英語。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江易陽。江易陽濃眉大眼,笑容燦爛,是典型的陽光男孩。他們平時並無太多交集。

“喂,攝影師,我想請你拍幾張照片,十塊一張,怎麼樣?”江易陽笑著問。

“嗯?拍誰?”杜宇馳問。近來不時有男生找他拍照片,對象是他們各自心儀的女生,當然是偷拍,不過也隻是拍平常生活的樣子。杜宇馳雖不情願,但他太熱愛拍照了,買膠卷藥水相冊都要錢。

“隔壁二班的,阮安寧。”在北柳二中,“阮安寧”是熱門詞彙。

杜宇馳的心髒像被擊打了一下。他眯縫著眼睛,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他想起那張照片,那雙憂傷清澈的眼睛。如果阮安寧沒在那天走進他的鏡頭,他不會這樣猶豫。

“喂,行不行啊?不行我找墩子拍去,他家有單反數碼機呢。效果比你那個老古董好多了。”江易陽說。

“行。”杜宇馳答應了。他想到墩子那雙狐狸似的眼珠子在阮安寧身上滴溜溜轉的樣子,他就難受。

杜宇馳開始偷拍阮安寧,他躲在二班的窗戶外,他躲在走廊的柱子後,他甚至尾隨她回家。她家在香樟樹大道的盡頭,帶花園的獨棟住宅,很氣派。

他偷拍下她的樣子:

她側頭望窗外,臉上的淡淡憂傷,映襯著窗外的明媚陽光。

她在擦黑板,揮舞著手臂從左邊擦到右邊,她跳起來擦最上邊,輕盈如小鹿。

她在等紅燈,她抬手攏攏頭發,額邊別一枚紅色蜻蜓發卡,在這一張張的相片裏,有沉思,有憂傷,有淡然,有各種表情,獨獨沒有笑容。

江易陽買走了這些照片。

杜宇馳將底片卷起來,放在紙盒裏,與其他的底片卷排列在一起。

3、

周末黃昏,老媽又在喊:“小馳,出來去送貨!”杜宇馳飛快跑出去,老媽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地址電話,杜宇馳將兩袋大米架在自行車後座上,用力蹬車飛奔而去。地址是樟樹大道二十二號。收貨人叫張女士。

杜宇馳一路找到二十二號。那正是阮安寧家。他從雕花鏤空的鐵門望進去,一個女人正拿著剪刀在剪玫瑰。他按下門鈴,女人回頭瞄了一眼,高聲朝屋裏喊:“安寧!出來拿米!”

杜宇馳看到阮安寧從門裏快步出來。阮安寧看到杜宇馳,眼裏有一股異樣神采水草般掠過,她顯然認識他,但她旋即將目光轉到兩袋米上,動手想搬。

杜宇馳忙說:“我幫你提進去吧。”

“嗯,謝謝。”她淡定得像陌生人。

女人又在嘟囔:“一袋米都搬不動,養你有什麼用?小誌的作業檢查了嗎?菜擇好沒有?笨手笨腳!”

阮安寧微略低著頭,依然是淡淡地喊:“慧姨,買米的錢。”

女人插好花,一邊數錢給杜宇馳,一邊對阮安寧說:“你爸今天不回來吃飯,少煮點,天天都要應酬,不知哪有那麼多應酬,要不是我,他能有今天?簡直不知好歹。”

暮色漸濃,香樟的氣息在晚風裏又涼又辣。杜宇馳隱隱知道,阮安寧的憂傷從何而來。

江易陽沒再向杜宇馳“訂貨”,隻是說:“你要是有機會再拍到好的,我也要。”

杜宇馳不必再關注阮安寧了,還有其他男生委托他拍ABCD女生,可杜宇馳卻發現,他喜歡在二班的走廊上徘徊,他喜歡遠遠跟著阮安寧的銀灰色單車,一直看到它消失在香樟樹辛涼的香氣裏。

周末的午後,杜宇馳騎著單車掛著相機出去。不覺間,他站在了香樟樹大道的路口,大道安靜如夢,香樟樹枝葉在風中閃閃爍爍。

他跳下車,握著相機沿著大道往裏走,小心翼翼像探險。清脆的鈴鐺聲在他身後響起,一個小女孩騎著兒童單車搖晃前進,他的前方,阮安寧小跑過來,肩膀上挎著畫板,像是要趕去上美術班。

杜宇馳閃身躲到一棵樹後。

小女孩摔倒了,哇哇哭起來,阮安寧跑過來扶起她,拍拍她衣服上的灰,溫柔地說:“沒關係,要勇敢喲。”她又摸出一顆糖,放到小女孩手裏。小女孩看著糖笑起來。阮安寧也笑起來了。

阮安寧在笑!杜宇馳舉起相機從鏡頭裏看她,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又小跑起來。小女孩大聲喊:“姐姐,拜拜。”阮安寧也回頭揮手:“拜拜哦。”她又笑起來,眼睛彎彎如上弦月。暮春的陽光又暖又香。

杜宇馳的手觸電一般按下快門。阮十七歲春天裏的微笑,就這樣定格在杜宇馳的底片上。

4、

秋天開學就是高三,阮安寧十七歲春天裏的微笑被杜宇馳夾在他最愛的一本詩集裏。

杜宇馳聽說江易陽一直在追求阮安寧,用熱血少年慣用的各種方式,可都被阮安寧拒絕了。其實,有好幾個男生都曾經或者正在追求阮安寧,但從來沒有人博得阮安寧的青睞。

那些男生都放棄了,江易陽卻沒有,從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他耳邊不間斷地傳來江易陽如何如何阮安寧又如何如何的八卦。

初夏的晚自習,杜宇馳從數學卷子中抬起頭來,他想起阮安寧的微笑,他從書包裏摸出詩集,翻到那一頁,放在抽屜裏偷偷地看。

班主任過來了:“看的什麼?拿出來。”

杜宇馳慌得合上詩集,班主任一把搶了過去:“到我辦公室來。”

江易陽也在辦公室,正趴在桌上寫檢討。他朝杜宇馳邪邪一笑。

“認真寫你的!”班主任瞪了他一眼,坐下來審問杜宇馳。這是誰的照片?哪個班的女生?不認識?你在路上撿的?哄鬼呢你。你成績一向不錯,我也不追究了。跟你說,小心思收斂起來,考好大學是正經,等你考上好學校,什麼優秀的女生都有。

杜宇馳捧著詩集,紅著臉,一個勁兒點頭。

江易陽瞥到了那張照片,他驚訝萬分。

第二節晚自習下課,江易陽也回來了,他徑直跑過來找杜宇馳:“照片給我瞧瞧。”

“什麼照片?”

“你還裝,我都看見了。快點。”江易陽說著掀開杜宇馳的課桌,拽出那本詩集,翻出照片,他舉著照片端詳幾秒,笑著說:不厚道啊,這麼好的照片你居然自己留著!

這張我給二十。

“不賣。”杜宇馳伸手去奪。

“喲?”江易陽閃開,譏諷地看著杜宇馳,“你該不可能喜歡她吧?啊?”那神情清晰明白:就憑你?也想追求阮安寧?做白日夢吧?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江易陽的狐朋狗友也過來搶看照片。幾個男生你爭我奪跑到了走廊上,一個男生舉著照片大聲說:“老江!一百塊錢贖回去!”他得意忘形地撞到在一個女生身上。

正是阮安寧。她定睛看看男生手裏的照片,看看男生,看看江易陽,目光落在也跟著追出來的杜宇馳臉上。她眼裏騰地燃起一簇小火苗,那是憤怒傷心的小火苗。她一定知道是自己偷拍了她賣照片給江易陽。她一定認為自己卑鄙下流。杜宇馳渾身發燙,無地自容。

阮安寧咬了咬嘴唇,轉身快步走回教室。

5、

杜宇馳想跟阮安寧道歉。第二天,他在二班的窗下徘徊,阮安寧的座位一直空著。阮安寧沒有來上課。他很焦心,她病了嗎?還是有事?

第三天早自習,阮安寧的座位仍然空著。杜宇馳騎著單車駛向香樟樹大道,他按阮安寧家的門鈴,沒人來開門。他又大聲喊:“阮安寧!阮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