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潔工阿姨在他身後說:“你是找安寧吧?她一早就去醫院換藥了。”
“換藥?她怎麼了?”
“昨天一早,她捂著頭跑出來,額頭上一個大血洞,一定是被她後媽打的!”
一個拎菜的老太太也走過來,八卦又神秘地說:“都說她親媽沒死!不曉得在哪裏藏著呢。她親媽送她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吧,想著畢竟是親爹,再咋樣也會對閨女好!可世人說得好呀,有後媽就有後爹!親爹也不親!總之是造孽。”
“杜宇馳。”這聲音在晨風中如銀針落地。
杜宇馳回頭看,阮安寧穿一身藍色衣服,靜靜站在初秋的晨光之中,額頭上打著補丁。
清潔阿姨和老太太連忙走開。
“我來跟你道歉,對不起。”杜宇馳說。
“為什麼道歉?”阮安寧冷冷地,明知故問。
“我不該偷拍你……但是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杜宇馳吞吞吐吐。
“算了,他們拿到我的照片又能怎樣?”
“你,不要緊吧?”杜宇馳擔心地問。
“不要緊,我請了幾天假。”阮安寧抿了抿嘴唇,“今天你聽到的那些話,不要對別人去說,好嗎?”
杜宇馳使勁搖頭:“我不會我不會!”他嚴肅認真太過用力的樣子將阮安寧逗笑了。
她笑得那麼美,像春風吹開滿樹花蕾。
一周之後,阮安寧才回到學校,她剪了厚厚的劉海遮住應該還沒有完全愈合的傷口。
她聽到了可怕的流言。說她其實是私生女,她的親生母親是“那種女人”,為了攀上富貴生活才生下了她,但這一招並沒能讓自己成功“晉級”,後來她的母親在大洪災中失蹤了,說不定是自殺;說她的親生父親雖然收留了她,但她在家裏毫無地位;說這些是她的初中和高一同學爆料的,絕對可靠……
流言像一顆顆流彈,從四麵八方射向阮安寧,阮安寧不辯駁,不反擊。她隻是挺直了脊背,用她慣有的堅韌冷漠的神情,默默承受。
6、
杜宇馳來找阮安寧。
“那些不是我說的,我什麼都沒說。”他急切地辯白。
“沒關係,那些是真的。”她冷靜得令他吃驚。
但她究竟是相信他呢?還是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杜宇馳心焦不已,手足無措,他忽然蹦出一句:“不管怎樣,我喜歡你。”
聽到自己的表白,他狠狠嚇了一跳。
阮安寧的眼裏燃起不憤:“那你為什麼還要把照片賣給江易陽?”
這是反問句,杜宇馳聽懂了。反過來說,她接受了自己的表白?接納了自己的喜歡?他不敢相信。
其實,阮安寧早就注意到杜宇馳。在北柳二中,絕大多數同學的身份非富即貴,要麼就是成績特別好。阮安寧成績好,看起來也與富家女的身份吻合,然而,她的骨子裏,仍有一種卑微感,一種從小狹窄的出租房裏長大的瑟縮不安,這讓她對諸如江易陽之類的同學保持著警惕和疏離。
然而,年少的心總是渴望找到同伴。阮安寧發現了杜宇馳,這個照片被貼在光榮榜裏眉清目秀的總是規規矩矩穿著校服的男生,低調內斂不愛張揚,喜歡舉著相機東拍西拍。他身上的氣息簡單樸實,平靜溫和,像她以前生活的舊平房,巷子口的桉樹,令她感到從容,安心。
他拍過她,她知道。他跟在她身後,她也知道。她故意朝他的方向露臉,她甚至猜測鏡頭裏的她好不好看。但她沒想到,他拍她竟然是為了把照片賣給別人賺錢!難道她在他的眼裏,就隻價值幾張照片嗎?
杜宇馳紅著臉。他深深呼吸,然後直視著阮安寧的眼睛,說:“你不要怕,從現在起,我會保護你。”
這不是針對阮安寧那句反問的回答,這是一句輕聲卻有力的承諾。
阮安寧眼裏湧起粼粼波光。
7、
冬天來了,大雪落下,大雪又融化,草芽兒探頭,陽光灑下來,春天光臨大地。高考的氣氛隨著氣溫一天天高漲,多數人都像憋足了勁兒的熱氣球,想要奮力升上高空。
也有少數考大學無望但家境良好不愁前途的人,他們躁動不安,無所事事,整天在校園裏晃蕩,妄圖惹是生非。這群人中就有那個叫墩子的男生。
有一天,杜宇馳在廁所裏聽到一個男生說:墩子有阮安寧的照片,是那種照片哦,二十塊錢看一次。
杜宇馳抓住他問:“究竟什麼照片?”
男生詭異地笑:“浴室照,高清晰,沒有馬賽克,哈哈!”
熱血直衝杜宇馳的腦門,他跑去找找到墩子,簡直是咆哮:“把阮安寧的照片交出來!”
墩子邪笑:“你沒弄錯吧?給你白看?二十塊看一下。”
杜宇馳想撲過去,撕咬眼前這張醜惡的臉,可他瞬間冷靜下來,墩子不是善茬,他這樣隻會將事情鬧大,何況論力氣論打架論心狠手辣,他根本不是墩子的對手。那麼報警呢?那更會鬧得人盡皆知,阮安寧還怎麼在北柳二中呆下去?何況這是高考前的關鍵時期。他必須處理好,保護她,不讓她受影響。
“你有多少她的照片?我全都買了。”
“三張,一千塊。”墩子笑著看著杜宇馳,意思是,你買得起嗎?
杜宇馳狠狠心:“我要,但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拍到的?”
“我每天都從她家後麵經過呀,她家一樓浴室窗戶對著大路,她那天沒鎖窗扣,隻拉個窗簾,風一吹我就看到啦,我恰好帶了相機,就順便跟大家分享嘛。”他說得那麼輕佻,仿佛他拍的不過是夕陽。
杜宇馳咬牙切齒:“我馬上回家拿錢!但我們先說好。你把相機給我,我親自刪除,電腦裏也不準留拷貝!如果被我知道你還藏著拷貝,我一定會殺了你!”
斯文書生變成了恐獸,墩子也震住了,他說:“好,隻要你拿來一千塊!我全部刪除!”
杜宇馳從家裏拿來一千塊。
他從墩子的相機裏,顫栗著刪除了阮安寧的浴室照。
第二天,氣溫飆升至今夏的第一個三十七度,教室裏熱浪灼人,杜宇馳卻穿著長袖襯衣,袖口還扣得嚴嚴實實。有人說杜宇馳是不是太緊張腦袋秀逗了?大熱天捂蘑菇嗎?
杜宇馳被老爸抽得滿身皮開肉綻。因為他從鋪子裏偷拿了一千塊錢又說不清去處。他捂著那些傷痕,就像阮安寧捂著自己的過去。
第三天,墩子被社會上的幾個流氓暴打了一頓,也皮開肉綻。沒人知道是誰幹的,但是杜宇馳猜這與江易陽有關。
杜宇馳的傷痕在高溫下慢慢結疤,阮安寧一無所知埋頭複習不管其他。
8、
秋天,阮安寧和杜宇馳考上了南方同一座城市的大學。這兩所大學相鄰,現在合並成一所,圍牆拆除了,開通了校園公交車,杜宇馳離阮安寧隻有十五分鍾的校園公交車車程。
在大學裏,阮安寧努力做全新的自己,她擺脫了成長期的卑微瑟縮,更不用被流言困擾。父親支付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很少再回香樟大道那個家。她可以過無憂無慮的生活,戀愛,逛街,參加各種社團,穿漂亮衣服。
但她沒戀愛,也不愛交朋友,她除了努力讀書,就是打工攢錢。
杜宇馳認為她是自力更生,他十分欣賞她,他也需要打工賺生活費。
於是,他們經常一起去,去商場做促銷員;去遊樂場扮人偶;去快餐店做鍾點工;如果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打工,刮風下雨或天色太晚,杜宇馳就會專門去接她。有時他們一起看城市的夜色,有時一起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打盹;他們都喜歡吃燒烤,喝奶茶,他們常常一起吃,有時他請她,有時她請他。
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節日,聖誕節,中秋節,清明節,新年。
情人節的時候,杜宇馳送過阮安寧玫瑰花。阮安寧也回贈了他巧克力,但她也告訴他,她收到的玫瑰花都快擺滿宿舍了,巧克力多得根本吃不完,所以順手拿點給他。
這是她委婉的拒絕。
還有一次,下大雨的時候,他撐開外套替她擋雨,她望著他,認真又動情地說:“以後,當我們畢業,很少聯係,我一定都會記得今天,我們在你的衣服下躲雨。而那些男生為我做的事,我會漸漸忘記。”
杜宇馳有點心酸。
阮安寧又說:“如果我們戀愛,以後還是會分開,會傷心,會彼此怨恨,所以,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杜宇馳,你懂嗎?”
杜宇馳有點懂,又不完全懂。阮安寧是善感懂愛的女生,但她的堅韌和理性,讓她與同齡的女生大不一樣。隨著漸漸成熟,她的理性也越來越占上風。關於愛情,她心裏一定有她的選擇。眼下的杜宇馳,顯然不在她的選擇之中。
但杜宇馳,仍滿懷期待,充滿希望。
9、
杜宇馳還是喜歡拍照,那架老古董終於壞了。他從二手市場買了一台半舊的數碼相機,隨時都帶在身上,這裏拍拍,那裏拍拍。
他為阮安寧拍了許多照片。
有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了其中一張,照片旁邊寫著,2006年高校青春之星前十強。阮安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調?她怎麼會願意被人評頭論足?阮安寧卻笑著說:“好玩而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