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城叫桐城,那條街叫桐花街。
暖春時節,滿街梧桐開滿乳白的花,空氣裏滿是微辣幽香。
這是喜茹八歲的春天,爸爸帶著她,穿過這微辣幽香,走到街口的食堂去吃炒飯。他們去過很多次了,她愛吃胡蘿卜蛋炒飯,爸爸笑她是胡蘿卜兔。
做炒飯的是麥大叔,他笑眯眯地,戴著白帽子。這天,大叔身後多了一個男孩,大叔說:“這是我兒子,家齊。”喜茹打量他,他又瘦又黃,眼神怯怯地。喜茹小小的心柔軟了一下。她剛在路上撿到一張嶄新的明信片,她跑進去對他說:“給你。”
他望望明信片,眼睛閃亮起來,怯怯地笑了,然後指著背麵說:“你能在這兒寫我的名字嗎?寫麥家齊收。”他還來找來了鉛筆,喜茹當真歪歪扭扭地寫下:麥家齊收。
那天,喜茹的炒飯裏,插著一隻紅色的紙鳥,麥大叔說是麥家齊折來送給她的。她好歡喜,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來自男生的禮物。
後來,喜茹聽大人們說,麥家齊是兩歲時被人扔在福利院的,還生著重病,福利院救了他一條命,但腿卻落下殘疾。因為這,沒人領養他。麥大叔也娶不到老婆,領養他回來也算有了依靠。
秋天到來時,食堂關門了。同時,步行街街口多了一個燒烤攤,燒烤攤後麵站著麥大叔。他還是笑眯眯的,戴著白帽子。
麥家齊也到了桐花街小學,跟喜茹同班。麥家齊左腳顛簸,衣裳舊舊,也沒有零花錢,大家都嫌棄他。喜茹也被小夥伴們嫌棄著,因為她漂亮,愛唱歌,也臭美。男生們常揪她的辮子裙子。媽媽們也對女兒說:“你少跟喜茹玩啊!穿得跟妖精似的!”
喜茹和麥家齊惺惺相惜。喜茹想玩跳橡皮筋,麥家齊就將橡皮筋的一頭係在樹上,另一頭套在自己身上;喜茹想玩過家家,他就拎著樹葉包著的石頭當禮物;喜茹要寫作業,他就削鉛筆。
一次,麥家齊做值日生,拎著一壺開水往教室走。一個男生在他身後學他走路,一瘸一拐,動作誇張,逗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麥家齊常被捉弄,他從不反抗。他隻是紅著臉,低著頭,盡量坦然地走。喜茹氣憤不已,她衝出教室,撿起石子朝男生砸過去。男生被砸中額頭,他狠狠地說:“你給我等著!”
放學時,男生壞笑著跑過來,將一大把蒼耳按在喜茹頭上,喜茹的頭發是自然卷,蒼耳怎麼也取不下來。麥家齊借來剪刀,將蒼耳連著頭發一起剪下來。這下,她的頭發坑坑窪窪,辮子也亂了。喜茹很害怕:“我媽一定會罵死我!”
“不怕。”麥家齊說,“我來幫你編好。”
他站在她身後幫她編辮子。她感覺到他輕柔的動作,也感覺到暖暖的微風。兩三朵桐花從枝頭墜下來,暖春黃昏,不諳世事的年少時光,如此美好。
2
桐花一年年開,一年年落,喜茹和麥家齊也一年年長大了。
喜茹十二歲的秋天,她長高一大截,胸部像花骨朵隆起,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女生,而麥家齊是男生。當他們一起走,一起吃飯,對視說話,她有點別扭起來。
這天放學路上,他們經過一個大坑,她跳過時他拽了她一把。她竟然紅了臉。班裏也開始傳“某女生和某男生怎樣怎樣”之類的小八卦了。對女生而言,那無疑是恥辱和傷害。喜茹可不想成為女主角。
她還留意到女生們,她們上課傳紙條,下課結伴上廁所,她們在同一天穿裙子,圍成一圈說悄悄話,她們的世界豐富又燦爛,她被隔離在外,現在,她好想融入進去。
十月,學校有歌詠比賽,喜茹和另一個女生都要參加。她們在後台準備,女生身邊圍繞著一大圈女生,她們為她倒水,編辮子,化妝。而喜茹隻有自己,她總弄不好,她們看著她竊竊地笑。
她是如此孤立無援,像落單的小雁。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朝她襲來。這時,卓娜跑過來說:“喜茹,我來幫你!”她又招呼另外兩個女生:“你們也來幫忙呀!”
卓娜是轉校生,成績優秀,性格大方,她才來就有了一群朋友。喜茹感激不已,比賽之後,她就成了卓娜圈子裏的一員。她和她們結伴上廁所,到對方家裏寫作業,一起買零食,交換漫畫看,喜茹有了來之不易的歸屬感,她終於擁有了那個豐富燦爛的世界。
有意無意的,她和麥家齊疏遠了。
冬天的黃昏,喜茹和卓娜從老師家補課出來,麥家齊正推著單車迎麵而來,單車上的紙箱裏裝著燒烤用的木炭。他朝喜茹招招手。
喜茹剛要回應,卓娜說:“喜茹,我不明白,你怎麼跟麥家齊那麼好啊,他成績不好,家裏不好,他還……”卓娜的語氣充滿了對麥家齊的瞧不起。
喜茹有點慌,忙辯解說:“我跟他不好呀。”
“還不好?我看你們經常一起走呢!”卓娜反駁。
麥家齊忽然滑倒了,因為路麵結了冰。他的單車摔在地上,木炭散了一地。喜茹想去幫忙。可卓娜在看著她,仿佛這正是檢驗她的時候。
她猶豫了。麥家齊跪在地上撿木炭。卓娜從容地從他身旁走了過去,喜茹閉上眼,飛快地逃開了。她逃得遠遠地才回頭看,他正推著單車艱難地挪動。
一瞬間,她的心被什麼堵得緊緊地,羞愧難當。
3、
從此,喜茹刻意回避著麥家齊,她要證明她和他不要好,更因為,她對他有羞愧。
她隻和卓娜她們在一起,卓娜那麼優秀,和她做朋友也是一種榮耀。她們一起背書,補習,都想考全市最好的中學。
她希望麥家齊生氣,不理她,對她視而不見。那樣她會平衡點。可那個笨蛋似乎並不介意,還和從前一樣,看到她依然笑得燦爛,仿佛她一出現,他的世界都明亮起來。讓喜茹更不安,她更覺得羞愧,對他有虧欠。
元宵節的午後,喜茹正在家裏寫作業,卓娜也來了。
麥家齊在門口喊:“喜茹,喜茹。”他穿著變形的套衫和發白的褲子,手裏拎兔子花燈。他的食指上有一道長長傷口,應該是做花燈時被竹片割的。喜茹心裏一陣酸暖。
他將兔子燈遞到她麵前,說:“去年你說想要兔子燈。”
卓娜忽然跑過來了:“你做的嗎?外麵賣的比這漂亮多了!”
麥家齊紅了臉,還是保持遞燈籠的姿勢不動。喜茹心裏的羞愧酸暖合體了,變成一隻小怪獸。她一把扯過燈籠,扔了出去,說:“我不稀罕!”
她以為他這次會生氣,會對她大喊大叫,罵她虛榮懦弱是個膽小鬼!那就罵吧,那樣她也好受點。可他沒有。他撿起燈籠走了。他一高一低的腳步像踩在喜茹心上。
她如此殘忍可惡,而他默默忍耐。小怪獸變成一朵沉重的積雨雲,緊緊地橫亙在她的胸膛裏。年少的心,如何能承受如此沉重的負累。她好想解脫。
春天結束時,她解脫了,因為老院子要拆了,她家得搬走了。
麥家齊家租的房子也要拆,可他們會搬到哪裏去?又能搬到哪裏去?喜茹很關心,卻又不敢多想。
4、
喜茹考上了她想去的中學,麥家齊當然沒有考上。
卓娜也考上了,她們倆同班,都漂亮,又都成績優秀,她們即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又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卓娜處處想占上風,喜茹也不甘示弱。兩個人的氣勢此消彼長,相伴成長,是一種說不清的感情。
喜茹再沒回去過桐花街,沒見過麥家齊。年少的心生如此蓬勃,許多蔥蘢的事物生長出來,很快將童年往事淹沒。
喜茹考上高中時,她都快忘掉麥家齊了,可她在新生名單裏看到他的名字。卓娜不相信是他,她說:“這可是三中呢,以麥家齊的成績,要考進來簡直是奇跡。”
喜茹轉身就看見了麥家齊。他正迎著清晨的陽光款款而來。他長高了,也強壯了,他的步伐仍然不完美,但他微揚著頭一臉自信坦然。他站在她麵前,像一棵挺拔的樹。
“喂,喜茹。”他喊她,眼神閃亮,笑容燦爛。
“沒想到真的是你。”她說。
“是哦,好不容易才趕上你的節奏呢。”他說。
卓娜更震驚:“真不敢相信,麥家齊,你變化好大,完全是另一個人!”
麥家齊很快成為班級焦點。他憑借出色的演講當選了班長;他的作文深得老師讚揚;他一手粉筆字賞心悅目;他熱心為同學服務,有求必應;除了體育,他算是全優生。就算是體育課,他也盡量和大家一起運動。沒有人笑他。
喜茹記得,從前上體育課,他都是怯怯地旁觀,或是一個人躲在教室。她很感慨地和卓娜說:“成長太神奇了,能讓人煥然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