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蒹葭蒼蒼
1、
人人都喊她:孫小姐。
但在羅娜記憶裏,她不過是一個老太太罷了。她臉上的皺紋顯而易見,她身上的皮膚鬆弛沒有彈性,她的頭發雖然烏黑,但那也是染的,不染就幹枯而花白。不過,她的眼睛還很清澈,體態也不臃腫,她穿時尚的衣裙,她還會唱昆曲,畫國畫,她的聲音婉轉動聽,所以,盡管她是老太太,但仍然是一個優雅美麗的老太太。
“優雅美麗”是羅娜媽媽對孫小姐的點讚,鄰居女人們通常這樣笑說孫小姐:哎呦,那個老妖精!語氣揶揄,但並無貶諷之意,孫小姐特立獨行,但卻並不惹人生厭。
與孫小姐相遇時,羅娜十一歲。這年,羅娜跟隨爸媽從礦區小鎮,搬來小城桐川。爸媽買了一棟兩層的舊房子,帶著一個生機勃勃的大花園。
鄰居住著一個老太太,她每天清晨都在自己花園裏,唱著羅娜聽不懂的歌。她隔著竹籬笆跟羅娜媽媽說話,哪個糧店的大米好吃,哪家包子店幹淨,哪家藥店不坑人。竹籬笆上纏繞著豌豆苗,嫋娜翠綠。
跟老太太住一起的是三隻貓,一黑,一灰,一白,它們常會鑽過籬笆到羅娜家來,在花園裏竄來竄去。羅娜看著貓們,很疑惑地想,老太太的家人呢?為什麼大人小孩都喊她孫小姐,他們不是該喊她孫大媽,孫奶奶嗎?
羅娜跑去問媽媽,媽媽說:“小孩子問這麼多幹啥,你也叫她孫小姐就好了。”
這不能解決羅娜的疑惑,但她也不糾纏。媽媽就是這樣,每當她有與學習考試無關的疑惑,媽媽能給她的,多半是這樣簡單草率的回答。
2、
不久,春天來了,這是羅娜家搬到桐川的第一個春天。小雨之後,天氣和暖,草木萌綠。周末清晨,羅娜央求媽媽:“今天天氣真好哎,我們去公園嘛,去看花。”
媽媽擺手:“我才不想去,我都累死了。花園裏不是有那麼多花嗎?還不夠你看?”爸爸是野外測量員,常年不在家,媽媽既要上班又要顧家,確實夠累啦。
羅娜也不再央求,她找來鐵楸。到花園去鬆土,怏怏不樂。
“嗨,羅拉。”孫小姐隔著籬笆喊她。孫小姐發音時,不管“n”還是“l”,一律讀成“l”,所以,在她讀來,“南方”是“蘭方”,“小牛”是“小劉”,而羅娜,自然也成了“羅拉”。羅娜也不介意,笑笑地應:“哎。”
“一會兒我要去采野菜,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孫小姐問。
“好啊好啊。”羅娜歡天喜地,大聲跟媽媽說:“我想跟孫小姐一起去采野菜,行不行?”
“去吧去吧,玩開心點啊!”媽媽說,聽起來也樂意。
孫小姐換了一身灰色的運動衣,一雙****鞋,拎著一隻彩色竹籃。羅娜覺得她這樣有點滑稽。但孫小姐卻自我感覺良好。她帶著羅娜往郊外走,教羅娜識別各種野菜,這是滴滴菜,那是芨芨草,這是青艾,那是黃花艾。陽光融融,春風和暖,孫小姐的聲音溫溫柔柔,從這一刻起,羅娜喜歡上了這個老太太。
孫小姐又說:“我像你這麼大時,也喜歡和小夥伴去采野菜,我媽拌上肉餡包餃子吃。”
“哇,”羅娜想象,“那一定很好吃。”
“嗯,好吃,回去我包給你吃!”
這是羅娜第一次去孫小姐家。那是一個美麗的家。地板幹淨,桌椅上搭著花布,窗台擺著盆花,陽光照進來,連碗盤都閃閃發亮。羅娜在這美麗之中,嗅到了孤單落寞的氣息。小小的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心酸,若孫小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生活在這個家裏,該有多好!
孫小姐邀請羅娜媽媽一起來包餃子。兩個女人聊得很投機,羅娜在一旁聽著滿心歡喜。
兩家人逐漸親密起來。
羅娜媽媽做了好吃的,讓羅娜給孫小姐送去;孫小姐家的燈泡壞了,羅娜媽媽幫她換;羅娜有不會的題目,她也喜歡問孫小姐;羅娜把身邊的新鮮事添鹽加醋講給孫小姐聽,孫小姐說,羅拉呀,你就是一個開心果!羅娜媽媽加班,羅娜就去孫小姐家蹭飯,她愛吃桂花菜,孫小姐每次都做。
除了媽媽,還有人為她做她愛吃的菜,羅娜感覺很幸福。
3、
羅娜十二歲的秋天,媽媽要出差半個月,而爸爸照例在野外測量。媽媽去拜托孫小姐,讓羅娜到孫小姐家吃飯。
孫小姐說:“幹脆就讓羅拉來跟我住好啦,她一個小女孩,晚上也不放心。”
孫小姐住二樓,羅娜平時很少上來,這次和孫小姐一起住,她大大地驚呆了。二樓有一間獨立書房,四麵牆壁都是書櫃,滿滿都是書;還有一間畫室,牆上掛滿了畫,畫上各種花鳥蟲魚,生動美麗。
羅娜驚歎不已:“孫小姐,你有這麼多書!”
孫小姐說:“是啊,你喜歡看書嗎?羅拉。”
“喜歡啊,”羅娜說著,有點委屈,“可爸媽不喜歡我看,說會影響成績。”
孫小姐溫柔地笑起來:“如果你能保持成績,甚至進步的話,那這些書,都給你看。”
羅娜拍手跳起來:“太好啦太好啦!”
這半個月裏,她們同吃同睡,晚飯後一起沿著護城河散步,感情親密形同祖孫。羅娜沒有外婆,也沒有奶奶,所以,孫小姐彌補了羅娜生命裏缺失的隔代之愛。孫小姐地給羅娜講了一些她的故事。
孫小姐以前是大學老師,教的課程叫美學。這是她父母的房子,父母去世早,她也沒有兄弟姐妹。這一次,她親口告訴羅娜:“我沒有結婚,隻好一個人住。”
在十二歲的小女生心裏,結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所以羅娜問:“你為什麼沒結婚呢?”她的語氣情不自禁蘊含著關懷,而不隻是出於好奇的探聽。
所以,孫小姐也很平和地答:“因為想結婚的那個人沒有來呀。”
“那他在那裏?”羅娜天真地問。
“傻孩子,我哪兒知道呢?我要知道,我就會去找他了呀。”孫小姐笑起來,摟住羅娜的肩膀,“不用擔心我啦,有你這個開心果陪我,我很知足啦!”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羅娜脫口而出,這不是寬慰,也不是客套,是她情不自禁地袒露心聲。不過,她仍然心酸酸的。
媽媽回來了,羅娜戀戀不舍地搬回家去住。可孫小姐的書房每天都在等著她,她寫完作業就去看書。孫小姐也在等著她,她看書時,孫小姐給她送來小點心,綠豆糕、糯米團、酥排骨,都是孫小姐做的。這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關愛,是羅娜生命的意外降臨的恩寵。羅娜滿心歡喜,感激。
期末考試,羅娜的成績不但沒退步,反而明顯進步,作文還得了滿分。這讓羅娜媽媽大為驚喜,從此再也不阻攔羅娜看課外書了。這段時光成了羅娜精神豐盈的開始。
4、
羅娜十六歲了,她長成了娉娉婷婷,笑容燦爛的少女。
她會在看書時流淚,沉默時歎息,她自己挑選衣裙,進美發店修頭發,用眉夾把眉毛夾成秀氣的形狀;她嫌棄自己不夠白皙,額頭又有小豆豆,她留意著一個男生,他在樓上的某一個班,他很愛攝影,脖子上總掛著一架相機,她常常拿著相機東拍西拍,他有濃烈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他又高又瘦就像一棵樹。她每天都期待他出現,走在路上時,也會為“假如下一秒就碰到他我該用什麼表情”糾結不已。
羅娜也知道了,孫小姐唱的那些奇怪的歌,叫做昆曲,也知道了孫小姐常常唱的句子是這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了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首曲子跟一個曲折憂傷但結局美好的愛情故事有關。
她還堅定地認為,世上所有的愛情,無論過程是否曲折憂傷,都會有一個美好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