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和我們是一個場,這陣晚上也來照場。他不和我們一樣睡在麥秸垛上,嫌高處有蚊子,而在場中央煨了一堆麥秸,睡在場中央。見他來了,我和弟弟打賭他到底會不會唱,我堅持認為他不會唱的,弟弟認為他會。倆人爭來爭去沒了結果,這時老莫倒湊了來,招呼我們哥兒倆過去。
我們圍著麥秸燃起的火堆坐下了,老莫就給弟弟說謎語要他猜,他一連說了三個,在我看來都是黃色的謎語,一個是“大頭大,大頭大,大頭個個都朝下,不信回去問你爸,你爸大頭也朝下。”二一個是“掰開你的,塞進我的。”三一個是“一個姑娘生得巧,五個小夥子來摟腰,脫開她的紅綾褲,底下露出一綹毛”。弟弟聽了總是笑,自以為是,總不肯猜。而我也早知這些黃色謎語,剛好起了點微風,中間煨的麥秸堆煙四散飄開,我就裝作又是揉眼,又是弄火的,反正也不搭言。老莫將煙抽完了,就在個人的鞋底板上把煙盔中的煙叩盡了,又扣了半天煙屎,買關子似用手撫摸著弟弟的頭故意語重心長地說:你驢球娃,又想到那去啦,這麼簡單的都猜不出來,還打算和你哥一樣考大學呀,幹脆讓我教教你算球啦。一是鼻子;二是扣子;三是毛筆;弟弟見老莫情緒高興了,就纏著要他唱一段,他把煙鍋叩的叮當響,說:唱的人都壓在車子底下了,氣都快沒啦,還唱。看來今晚他不唱了,我們倆失了趣,就自去睡覺了,就在我們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風中送來了他悠悠蕩蕩的哼唱著的調:他也曾東蕩西殺/為江山下兗州殺了劉化/高平關殺鷂子救過咱的全家/鷂子頭嚇死了國王爺壽駕/柴仁兄登成位盛氣衝華/火焚了堯王廟柴兄宴駕/小太子年紀幼不懂國法/文武臣東西戰南征北殺/有功勞他不賞有罪他不罰。後邊的就聽不到了,傳來了他打呼嚕的聲音。
這時,忽然弟弟翻了一個身,說:“哥,你知道我這陣想的是什麼?”
“我那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怎麼毫無緣由地想到了你給我講的屈原的《離騷》中的‘其九死其猶未悔。’”
我用手指敲著弟弟的頭說:“江山易改,秉性難易呀。”
在眾多的時候,雖然在地理位置上我的家鄉是在陝北,其實,事實上在眾人形成的這種白腰肚手巾紅腰帶的概念裏,卻並不包括它。它由於地處偏僻,隔河與山西相望,自古以來兩地人們交往甚多,翻開史料考究,有“河晉挑擔”之說,這些當初從山西過來挑著擔子挨門挨戶做生意的外鄉人,後來大都富足了起來,發了跡,就在此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成為當地的大戶,隨同他們定居的還有山西的豐富的民俗文化,蒲劇就當仁不讓地坐了第一把交椅。於是,沒有了長歌當哭的信天遊,沒有了唱歌賽吵架似的大秦腔,戲劇中圓潤了幾分,婉轉了幾分。這麼給你說吧,整個陝北如果是忽啦啦流淌著的黃河的話,那麼我的家鄉它是一泓泉水。
老莫的根在山西是山西人,當年日本鬼子占了山西以後,他外爺帶領全家人就跑到了這座小縣城,後來就在縣城開了一家騾馬店,剛站穩腳跟,就出嫁了他母親,把他母親嫁到了這個偏遠的小山村。聽人說他外爺能唱得蒲劇,是個把式,她母親偶爾也哼兩句,也許是他從小受熏陶的緣故吧,所以唱起來倒也原汁原味的。老莫老婆不生孩子,他們家就抱養了別人的娃,後來兒子上了大學,又留了校,錢倒是常寄,就是一年忙得難能回來幾次。村裏有人說,這陣兒子和親老子相認了,但老莫還是不相信,不過咱們還是說眼前吧。
麥子入了倉後,老百姓都講究吃第一茬麵,家家戶戶都趕著磨麵,吃新麥麵,這已是多年的風俗。清早起來老莫老婆就將麥子用毛巾擦濕了,又涼了半天,吃過飯時便討上了石磨,她卻倒菜地裏去了,剩下老莫便咿兒呀呀地招呼起了推磨。
老莫唱了個美,毛驢跑了個歡。忽然,這時傳來了孩子的哭聲,老莫仔細聽了一會,才知是鄰居老黃的啞巴孩子在哭,黃大嫂清早到地裏去時,孩子睡著了沒醒來,這陣醒來了不見了媽,就胡亂地穿了衣服往外跑,然而,大門卻從外拴著,幹著急出不來,他就哭了起來。老莫看到了這情況,就可憐起孩子來了,就給孩子開了門,抱出了孩子。他將孩子放下,觸景生情,唱道:
“我的兒莫慟哭殿角坐下/看一看趙昏王他怎樣開發”。
小黃雖是不哭了,但那能坐得住,他折了根條子跟在毛驢後邊轉起圈來。
“你方比趙高賊指鹿為馬,又與那曹孟德一點不差……”老莫這時還在有滋有味的唱,誰知這孩子的柳條不知怎麼打在小毛驢的眼角上,小毛驢就吃了驚先是一跳接著忽地彈起一踢,踢在了孩子的額角,孩子當時咚地就倒地了地上。
這事件來的突然,孩子老莫都沒有預防,老莫忙抱起孩子來,孩子半天哭不出來聲,隻見他的額角已被踢破了,慢慢滲出了血珠。老莫顧不得別的,趕緊抱著孩子往村醫療室跑去。
孩子經醫生診斷,沒什麼大礙,說多虧這小毛驢討著推磨,有一半力倒發在周圍討著的加板上了,要不的話,不起眼的小毛驢踢死個大人也是常事。這話聽得老莫額頭直冒汗。
他這下可真懂亂子了。
“好啊!我知道你老莫有能耐,你人能行,千人求的,萬人求的,可再有本事,也不該欺負這麼一個啞巴呀,你有什麼怨氣,就往大人身上撒呀。”黃大嫂美美氣氣結結實實地把老莫罵了一頓。
老莫老婆也自知這事怨枉了老莫,可練嘴皮子功那是黃大嫂的對手,隻得將老莫埋怨了個夠。直罵得老莫恨不得有個老鼠洞鑽進去。
黃大嫂今個早晨沒吃飯,坐在鹼畔上抱著孩子一邊哭一邊罵。
老莫兩口大氣都不敢出。
好在到晌午時,黃來福回來了,他見老婆坐在鹼畔上不回家,就拉扯著讓老婆回,老婆說“不,我就等著他把我們兩口兒弄死算了。”
黃來福說:“好啦,好啦,人家又沒存瞎心,愛逗咱們孩子玩麼,老莫多少年打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快點回吧,吃了飯我還得出車哩。”聽得這幾句話,老莫和他老婆心裏才好受了,黃來福就將自己顛著大肚子的老婆拉回家了。
黃來福一家吃完了飯,他就將孩子放在司機爐裏拉走了。
黃大嫂一個人在家裏還是氣不過,她督了半天,就拿了一張鍁,從自家灰堆裏鏟了些灰,在自家鹼畔與老莫鹼畔上劃了一條線,然後氣昂昂地上自家地裏去了。
老莫老婆一看,本近平和的心理又漲起了氣。就來又訴說老莫,老莫便撐不住了,就說,“你呢,你做的事贏人哩麼。”
這話就屬於揭短了,老莫老婆年輕的時候,做過一回事,方圓多少裏都知道。那天老莫不在家,晚上小偷來撬門,老莫老婆聽見了,就說:“我男人不在,你不要進來。”小偷說:“我不進來,那你得給我錢。”老婆說:“我沒有錢。”小偷說:“我不管,反正你不給我,我就要進來。”老莫老婆實在害怕的不得了,就說“那我剛買了兩塊被麵兒,給你拿上。”說完黑燈瞎火地給人家從窗上遞出去,誰知小偷拿了東西後,還不知足,還逼著要東西,老莫老婆就隻得將自己從娘家帶來的一對鐲子給了他。小偷心想,這老婆可真好哄,就不知足地逼起她來,老莫老婆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了,就大聲說:“我,我一天就能讓你逼死,我跳崖背去。”說完,猛地從家裏竄出來,這小偷本是本村的,一想這逼死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一時間反倒撒開腿就跑了。這件事曾一度在方圓多少裏傳為笑談。老莫這陣說這話,一下子將老婆氣得說不出話來,臉上老淚縱橫了。她哽咽了半天,才戳著老莫說“你非得把我氣得得氣鼓不可。”
老莫這才覺得個人的話是重了,想了想自己多天來平白無故惹了這些事,也實在是怨枉,便憋足了氣,哽咽似地對著黃來福的院子說:“哼,你們家將來八抬大轎抬我,我都不去。”
從此兩家便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事,黃來福回村來了,碰到當麵便打個招呼,那孩子有時也問問大爺大嬸什麼的,但是兩家都憋足了氣。黃大嫂和老莫婆姨見了麵一抽一扭的,老莫從此便沉默了許多,人也蒼老了許多,那蒲劇早他娘地不知撇到那裏去了。
歲月足可以磨滅人的一切記憶,也足可以撫平一切創傷。在農村這種典型的手工業生產環境中,兩個鄰居相處就不可能誰不用誰,比如說你家的豬跑到我家圈裏,你家的雞把蛋下到我家雞窩裏,怎麼辦呢?說來好笑,黃莫兩家的僵局還是由貓來打破的,這黃來福是隻咪貓,到了第二年的二月就叫春,貓嗚咽個整夜不停,老莫家有隻公貓,老莫老婆就多了個心眼,怕人家說她的貓占便宜,就將自家的貓拴了起來,那貓嚎個不停,黃大嫂實在受不了,就打發自己的啞巴兒子來借貓,老莫老婆就把貓給了他,於是兩個貓盡情合歡,兩家人也都能睡個安生覺了。——這話說來還不是他黃大嫂的貓占了便宜?到了後半年,這貓下了一窩崽,總共五個一個比一個可愛,黃大嫂就挑了個好公貓崽隔牆遞給了老莫老婆。
從此兩家關係有了鬆動,偶爾缺什麼也借,但都在院子裏隔著牆遞,借完又隔著牆還,兩家依然各走各的道。
又是一年麥收季節,黃大嫂的肚子就大得不得了,黃來福的孩子是個啞巴,他將孩子送到了聾啞學校,申請了二胎指標,他今年沒種麥子,老婆就天天在家裏休息,安心準備再給黃家養個兒子。老莫家呢,今年天旱,麥子也全部不上穗,人們割麥時就得蹲在地裏割。打完了麥子,這時間也沒了別的活,兒子接他媽去大城市裏住幾天。這時,兩個鄰居,一邊剩了老莫,一邊剩了黃大嫂。
黃大嫂是個好強人,也是閑不住的,這天她到自家蘋果地裏撿了些樹枝,那是去年剪的,沒顧得撿,如今已全幹透了,撿回來當柴燒。她將樹枝撿了,拉到自家窯背上扔了下來,大概是出的力氣大了些,回來後,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後來肚子就隱隱痛起來,一陣一陣痛,這黃大嫂就多了個心眼,想著本來孩子產期還有十多天的,這陣是不是自己剛才動了胎氣,快要產了呢?可這身邊沒個人,該找誰呢?這可該昨辦哩?
村裏赤腳醫生出門去了,就隻能叫一些年齡大的老婆來看看,可如果自己真是早產,這孩子能保得住麼,況且胎位正不正呢,孩子保不住昨向黃來福交代哩麼?老黃他可是盼星星月亮一般地盼著個孩子呢,這樣一想,黃大嫂就愈發害怕的沒了主意。肚子也愈發疼起來了。
再厲害的女人總得有個靠山,黃大嫂也不例外。老莫這陣正在家裏喂牲口,來來回回跑個不停,聽得黃大嫂的呻吟聲,就多了個心眼,隔著牆問,“她大嫂,昨著哩麼?”聽得這聲音,黃大嫂就仿佛撈著了救命稻草似的,走出來爬在牆頭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叔,恐怕是胎氣動了,本來還有十多天哩,昨現在就要生了呢,老黃也不在,身邊沒個人,又是早產,這這……”臉上的淚和汗就攪和了一臉,哭著說不出話來。
老莫一聽要生孩子,再看到黃大嫂的架勢,感到事態嚴重了,他這人就這副德性,隻要別人有難,就好象自己有難似的,這不,聽得黃大嫂肚子疼,腦子就轉起圈來,生孩子可關係著兩條生命呀,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呀。他自己先著急起來,對黃大嫂說:“事到如今了,他大嫂,我討輛架子車將你送到鎮醫院去”。
黃大嫂說:“也不知這肚子掙氣不,能走得到走不到。”話雖是這樣說,但腳底子已動了步子。——女人就是這樣,在關鍵的時候非得個男人拿主意不可。
這時的老莫已忙著牽牲靈,尋加板,討車子了,討好了,老莫心想:要是生在半路了,總不能沒個遮擋的吧。又往車子上鋪了床被子,黃大嫂坐上了車子,又說:“來福就在鎮上哩,找到他就行。”
兩人討著毛驢車就上了路,鎮裏離村有三十裏路,老莫一路將小毛驢趕了個快,一個多鍾頭就到了,結果到鎮上兩人就傻了眼,黃來福不在,出車去了,黃來福在小鎮租住的地方的門也開不了。沒辦法,老莫就將黃大嫂拉到了鎮醫院,可住院是要押金的,要六百塊錢,黃大嫂走時拿了家裏僅剩的一百多塊錢,老莫可是分文未帶,老莫再看看黃大嫂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心中那個著急呀,看著旁邊幾個護士來來回回地轉,嘻嘻哈哈的,就生了氣,說:“錢我去借,人,你們總該先住下吧,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幾個小護士看著老莫著急的樣子,都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聲音象銅鈴似的姑娘說道:“沒想到這老漢還是個急性子。”另一個護士說:“我們給你接生了,你們抱著孩子偷跑了可昨辦哩?”老莫愈發著了急,說:“你看,我們不偷跑,再說這拖家帶口的,能跑了嗎,討毛驢車也得半天耽擱哩。”一個護士從窗戶中張望著看那頭拴著的毛驢,就說:“行,一會接生的話,可得將這毛驢照緊了。”另一個護士接住話茬說:“一會咱們就扣毛驢,得,他們得人,我們得驢。”幾個姑娘依舊嘻嘻哈哈拿老莫開涮,鬧著玩。老莫看著坐在排椅上的黃大嫂,手撫著肚子直喊疼,不知到底是該借錢去,還是先安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