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誰在那兒歌唱(1 / 3)

快腿莫蒙天生說話結巴,可偏偏愛唱幾句走了調的蒲劇。盡管他老婆說他唱得不如他家的那頭叫驢叫喚,可他依然自顧自唱,自得其樂。據家鄉的人說老莫十三歲的那一年,鐵了心一心想當一名蒲劇演員,那個時候到冬季農閑期,鄉裏的蒲劇團就到各村裏巡回演出,小莫蒙就背了幹糧,跟上劇團走村串戶,一村挨著一村過,天天如此,這麼幾十天完了,他和團裏的演員就都熟悉了,他也就從台下走到了台上,偶爾也給人家搬搬道具,拉拉幕,或者人家打槍他放個炮什麼的,習慣了,他就覺得演員生活真好,整天閑著喝酒打撲克,到得晚上,台子一打,燈籠一掛,化妝齊整了,就盡情在台子上說唱呐喊,翻滾跌打,紅火極了。這種生活對他真是一個誘惑。他就纏著團長要當起演員來,團長被他纏不過了,就說:“那也行,不過演員天生吃的是嘴皮子飯,先讓團裏的小桃紅教你練練嘴皮子功。”這名叫小桃紅的卻是個男演員,是演二花臉的,他當時正著裝,剛在鼻尖上點了一綹白粉,他馬上明白了團長的意思,就從地上和猴子似的一蹦搭跳到戲箱上,小眼睛一眨巴,說:“也行,這難的吧,恐怕你不會,你就跟著我念段簡單的。”話說了,他用手掐住喉結,唧唧哼哼的清了半天嗓子,又將眼睛閉上了,搖著頭念道:“我和我家少爺去遊龜山碰見一個老兒賣什麼娃娃魚我家少爺給他三百文銅錢他不賣他要三貫銅錢我家少爺說就是三百文銅錢今日少爺我閑遊龜山未曾帶錢改日你到帥府來領那老兒言道他靠打魚吃穿賣魚概不賒帳我家少爺怒了就將魚扔在了地上不想被我家的犬刁去咬了這麼大兩個窟窿那老兒不依一把拉定我家少爺要我家少爺賠他的娃娃魚我家少爺就將他綁到了樹上要我們每人打四十皮鞭我隻打了三十五下這時田雲山之子田玉山來了他上前一把將我們擋定言說我們賣魚不給錢還拷打人家我家少爺說拷打漁夫與你屁不相幹就指領我們去打不想他倒十分了得他打得我們東來的西倒西來的東倒三拳打的我爬了四跤還把我家老爺打得七竅冒血我一看不妙拉腿就跑過了一會我家少爺就被直挺挺地抬回來了。”當小桃紅搖頭晃腦的把蒲劇《遊龜山》這出戲中的這地段道白念完,睜眼再看時,身邊早已沒有了小莫蒙的人影。就這樣,莫蒙死了當演員的這份心。但是,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愛唱幾句走了調的蒲劇。

麥子黃了,高原上仿佛鋪了一層金地毯似的,黃彤彤的一大片,隨風翻滾,美極了。這兩天已有幾家動了鐮,老莫兩口人麥子本身就少,他也就不著急,直到今個早上才背著手哼著蒲劇腔將後良、山咀裏、麻子坪三塊麥地看了個遍,他盤算著:雖說麥子還有點青,但莊稼人俗話說“九成熟十成收,十能熟一成收”麼,也該準備割了,該買一張木鍁,鐮刀麼,也得換個把子,另外買點菜,收麥割麥打麥忙張的太,還不定什麼時間再能進一回城哩。

得,老蒙上路趕集了。

說起老莫趕集還有段笑話,據說有一年快過年時老莫趕集回家,吆著頭毛驢,馱著個搭褳,搭褳裏盡是拌的年貨。在城坡轉彎處,他的蒲劇癮就發了,順口唱《鍘美案》中的“我把你這個狠心的郎君呀”,剛唱了“我把你——”三個字,這時迎麵走來一位黑臉大漢,背著一個褡褳,大聲問:“你要把我怎麼?”問得老莫岔了氣,看看惹不起,靈機一動說,“我把你搭褳背上吧!”得,白下一回苦。又是一個逢集,老蒙又想唱,這回他可吸取教訓了,就改唱道:“你把我——”不想當麵走來一位紅臉大漢,偏來找茬,直著嗓子問他:“我把你怎麼?”老莫這回沒了詞,呐呐了半天才說,“你把我驢騎上吧。”哈,這回倒叫人家撿了個便宜,這以後,他好長時間都不敢開口。

我估計這是莊稼人杜撰的,肯定不是真的。不過他這人就是窮樂哈的脾氣,光景窮,窮得自在,整天咿呀咿呀呀的,大人、小孩、婆姨、女子誰都敢跟他開玩笑,誰都愛和他開玩笑。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

聽:這陣我們的主人公在那潔白如手臂似的大路上又趕著毛驢車唱開了:“我有心與公子結為親眷/漁家女與官宦家怎結良緣/我這裏把公子一聲呼喚/女孩兒羞答答怎好交言。我這裏把船兒搖撥顫轉/叫相公近前來聽奴細言。”

——喲,唱得蠻不錯麼。

老蒙有滋有味地唱著,他家的小毛驢踢踢踏踏地邁著碎步,尾巴一顫一顫的,許是老莫的歌聲引發了小毛驢的靈感吧,小毛驢打了兩個響鼻,也拖長聲音嗷嗷地唱起來了。“這狗日的驢”,老蒙的雅興被汪汪不斷的驢叫聲打斷了,他順手從地畔上折了根圪針條子,在腳底下來回拉了兩下,“蹦吃”給了小毛驢一下,小毛驢吃了痛,就停了聲,將有頓挫變化的長長的叫喚聲都咽到肚子裏去了,顛著碎步跑了起來,接著,轉了一個大彎又下了一道長長的坡,就看不見老莫和他心愛的毛驢了。

到得午間十二點多,集就開圓了,大街小巷就蹲滿了憨厚的莊稼漢,從遠處看,一個個頭上紮著的白羊肚手巾和開放的朵朵梨花似的,沿著街道的兩旁鋪了一層。老莫也就在這擺滿小攤的商販中來回穿梭,嫌這把鍁貴,又嫌那把鐮的把子有點彎,又看了一回驢脖子上掛的小鈴鐺,又蹲下身子看了一會小貓崽,想著還得買一隻貓,家裏的老鼠可真是把人害苦了。其實農村人治貨都在後半晌,前半晌都是瞎打問,老莫也是遛達來遛達去的,忽然他就發現車站門口圍了一大堆人。

車站門前本是人最多、最雜的地方,常常會有幾個老漢掂著石塊擱方,農村來的幾個婆姨坐在台階上敞開懷奶孩子,奶子可就亮晃晃的。而今天這兒卻圍了大堆人,中間有兩個人架正吵得歡。老莫好不容易擠進去,聽了半天才弄清了事情原委。卻是一個臉色白淨的小夥子和一個臉上有塊黑癍的老漢正在吵著架,說起來起因十分簡單,小夥子擺攤出售石膏做出的各種模型,有小姑娘、半裸的女人、以及毛像、各種動物等等,這黑癍老漢一打問價格,小夥子每個要買八塊錢,老漢聽得小夥子漫天要價就來了氣,順口說了一句“別說八塊,我每個八毛賣給你要不要?”這白淨小夥子嫌老漢說話難聽,倆人就吵了起來,並且越吵越熱鬧了。兩人來回的吵,小夥子怒不可歇,老漢臉色氣成了醬紫色,雙方胳膊一掄一掄的,仿佛要打架似的,卻並不出手,隻是吵,並且越吵越難聽,並沒有要停歇的意思。聽的人有的覺得沒意思就走了,又有許多不明來由的人又圍了過來。我們的主人公老蒙這人是認死理愛主持公道的人,他聽得明白了,就擠進人群勸架,說那位黑癍老漢:“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自賣自已的東西,關你什麼事?那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難道吃屎的倒把拉死的箍住了不成?”這黑癍老漢也是個強脾氣,見有人出來打圓場,指責自己,愈發氣得了不起,脖項上的青筋突露,撇下了白淨小夥和老莫吵了起來。老莫雖是熱心腸,卻也是個細心人,見人家跟自己吵個不停,怕事情有個歧岔,先自有些後悔了,就結結巴巴左顧右盼,盼有人能幫自己圓場,但大家夥兒什麼也不說,好些人都往後躲。偏老莫又是個結巴,這陣急得額頭上直冒汗,舌頭打不過回轉,雙方你來我往地吵了幾個回合,那黑癍老漢忽然牙齒咬得格格響,“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上,後來腿就伸直了,牙齒緊咬,不醒了人事。

事情鬧大了,老莫就沒了主意。

他的雙腿索索地抖了起來,扭頭再尋那白淨小夥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人是越圍越多,這時人群中走出一憨厚的中年人說:“你們倆打架,把人都給打死了,還不快往醫院拉,給人家看病。”這時又有兩個年輕人應和著,喊叫著出租車,忙著抬老漢。同時一個滿臉胡茬的人就順勢扯住了老蒙的衣領。

局麵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老蒙被人推著,沒了主意,隻覺得事情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扭捏著不肯上出租車。

就要這時,黃來福來了,這老黃長得五大三粗,和老莫在同一個村,倆人又是鄰居,他買了輛汽車跑運輸,就住在鎮上。他一出現,老莫就覺找到了救星似的。黃來福身子和鐵塔似的,往出租車門口一站,擋住了眾人,說:“把人給我放了。”抓著老莫衣領的人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但強橫地說道。“他把我們的人打死了。”“打死啦,有人抵命哩。”黃來福說。滿臉胡茬的人又說,“他得給我們的人看病哩。要不人死了,可昨辦哩?”黃來福盯著說話的人,雙方凝視了半天,黃來福說,“你們給老子滾蛋,外地人在老子的地盤上還敢訛人,老子把你的雞巴脖子扭斷哩,你信不信?”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雙方都惡視著,足足有幾分鍾。這時,起先被人抬倒車上的老漢忽然醒了過來,說,“算了,我沒事啦。”那幾個人盯著黃來福說:“算你狠。”黃來福讓開一條路來,三個人就上了車一溜煙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紛紛都此事發表了議論,都英雄般地圍著黃來福,期待著他能發表一點什麼,黃來福拉了老莫的手說,“走,跟我喝酒走。”

黃來福邊走邊對老莫說:“老莫呀,你這人就是心腸太好,熱腸熱肚的,可人太善良了就容易上當吃虧,現在這世道,好人頂個屁用,有好些人就利用你熱心腸來騙你錢的。”

“可你昨知道他們就是騙人的?”老莫對剛才的事還將信將疑。

“本來沒事的事,他們兩個老吵個什麼?還不是等別人搭控?老漢吵架時沒人幫忙,為啥倒在地上別人一個倒比一個熱心?那來的出租車,你不看上邊不是本縣車號麼?”

老蒙這才相信,此事原本是別人下好的套子。

大收割終於開始了,金黃色田野裏到處都晃動著人影,人們割著麥,相互招呼著,應和著,開著玩笑,歡笑聲與喜悅聲彙聚成一片歡樂的海洋。今年天年順,莊稼豐收了,沒有理由不讓他們高興,麥田裏,割過的麥子被一簇簇捆起來,象個長得肥胖的少年。

老莫的收麥地裏隻有他和老婆兩個人,他很快就將逢集發生的不愉快事忘記了,和老婆子投入到忙碌的收割中去了。

而我每年這段時間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家收麥的,原因說來十分簡單,就是喜歡收麥這種氣氛。我和弟弟後晌割麥一塊走到路上時,就碰見了老莫正在路邊的核桃樹下剩涼。他見了我就招呼,虛心地向我請教問題。他說他每晚聽廣播,有兩個問題不明白,一是光華燎(音)事件是怎麼回事,二是馬劉甲海峽在那兒,這可真把我問了個目瞪口呆。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弟弟為我打掩護,就轉了個話題,纏著要他唱一段,老蒙起先不肯,大約見有我在場,怕我笑話,後來被糾纏不過,就清著嗓子唱了一段《空城計》。這時,她老婆頭上頂著塊頭巾跚跚來了,見老莫正在閉著眼有滋有味地唱,就罵他:“我把你個死不了的,瞎唱個啥?後晌下場雨,麥子潑了地裏你才甘心。”老莫慢騰騰地睜開了眼說:“急啥哩麼,曹操幾十萬大軍都還沒退哩,幾顆麥子才能值幾個錢。”他這話把我們兄弟倆逗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不過,人有旦夕禍福,下午我們回家的時候,就聽說他出了事。這事說來還怪他。黃來福的兒子天生是個啞巴,這陣老黃沒回家,黃大嫂一人拉扯著孩子在地裏割麥子,老莫割了一大半,就將麥子捆了,吆上毛驢車往回拉,這時他瞧見黃大嫂的啞巴兒子在車旁,就逗著問坐不坐架子車。黃大嫂見裝上麥子後的架子車高得了不得,搖搖晃晃的,就不讓坐。老莫說:“沒事,有我哩”。說這話時,那孩子早已拉直身子爬到了車頂上,手扯著繩子,樂得合不攏嘴。誰想怕鬼就有鬼,毛驢車走到半道,迎麵來了一輛拖拉機,毛驢一受驚,就瘋了似地奔起來,最後車輪子碾進了水坑,架子車翻了,老莫和小黃兩人被壓倒了車身下,毛驢空扯著個車骨碌跑了。等得開拖拉機的小楊將老莫與小黃拉了出來,老莫腿蹭破了皮,直流血,那腳腕上可就腫起了核桃大的疙瘩,明晃晃的,半天哭不出聲來。小黃臉上擦破了,直流血。

今夜是老蒙最難過的日子,黃大嫂本就覺得孩子是個啞巴,認為天底下的人都欺負他,這不,得理不讓人,把老莫罵了個狗血噴頭。老莫老婆也來了氣,罵老莫:“你說把你當個人麼,你昨就往驢圈裏鑽哩麼,你昨和頭牲畜一樣不長個記性麼?推磨時,驢這一回在這地方碰了頭,下回過來還偏一下頭哩。你麼,你說你吃飽了撐的,你招惹人家孩子幹啥麼?”老莫這陣受到了輪番轟炸,他隻有將頭低在褲襠裏的份了,雙手抱著頭一句也不吭。

我對弟弟說:“這陣要老莫唱歌,他肯定是不唱的了。”弟弟說:“那可說不定”。我想了半天說:“要唱的話,那這陣一定唱的是《諸葛亮吊孝》什麼的。”

麥子割完了,又挨著打麥子,場裏打完了麥子,照例這幾天,家家都不往回拾綴的,在場裏攤開來曬他幾天,然後再入倉,這樣在這幾天內打了麥子的人就得照場。多少年來,這種照場是我的專利,我喜歡晚上睡在麥秸垛上,凝望著天上層層堆疊的星星的那種感覺,喜歡深藍的天空中深情的星星對我眨著眼,訴說著什麼,那總給我無數的遐想,馳騁著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