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當天色微微亮的時候,我就起了身又沿著原路往回跑。到人們吃早飯的時候,我回到了村裏,我們家的事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都用吃驚的眼光瞧著我。
我一回到那個大飼養院裏,就看見家裏聚集著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我一回來,他們馬上就對我產生了興趣,圍住了我,都追問我媽媽那裏去了,這時我已知道媽媽是扔下我大跟著人跑了,就隻是閉緊了嘴,什麼也不說。
我大見眾人都纏著我,就阻止了眾人,說:“碎娃娃知道什麼。”
王胡說:“吊個毛,這裏又不是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問這個鬆娃就不相信他不知道他媽跑到那裏去了。”
大見眾人纏著我,就把我的書包遞過來說:“快點到學校去,老師剛才還打發學生來找你呢。”
我蹲在門角,假裝慢騰騰地係書包帶,我想知道他們到底會不會知道我媽到那裏去了,會不會追我媽。
長毛說:“鬧得個美,老馬走了留下個馬駒子。”
寬子紅子說:“你個騾子呀,人家叫你騾子,你就光知道受苦,缺個心眼,你看你個鬆樣,白天黑了沒命地幹,人家還不相跟著幹氈地跑球了。我跟你說過幾回,打倒的婆姨揉到的麵,你叫她受苦去,這陣還不定跑不跑呢。日他個媽,世事就沒個樣,人太好了,連個婆姨也受不住。”
大結巴了半天才說:“咱看人家是個公家人婆姨麼,沒受過這罪。”
王胡說:“球,公家人婆姨,脫了還都一樣。”
就在這時,我大看到我還蹲在門角,就說:“你個鬼孫子昨還不上學去!”
我背著書包一溜煙似地跑了。
我大又打起了光棍,依舊沉默寡言地和我一塊過日子,日子在冷冷清清中又過了兩年,到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大就給我尋了一個後媽。後媽年齡要比我大要小得多,她曾嫁給一回人的,但因她既是羊羔瘋又有心髒病,整天得不斷吃藥維持病情,那男的一份光景也全倒灶了,欠了一屁股的債,就幹脆跑出家去再沒回來,她就回到了娘家,和娘家人一起過日子。
現在想來後媽是屬於那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人,隻是我那時太不理解這些了。記得她雖然有病在身,並常常發作,幹不得重活,但她忙碌著一刻也不停歇,幫大喂牲口,做飯,把院子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但她的到來,卻增加了我們家的經濟壓力,她得不停地吃藥,大就三天兩頭托人到公社、縣裏去買,每天下午就在家門口用土疙瘩支起個小鍋頭來給她熬煙,於是離得老遠都能嗅見我們的大院子裏濃濃地藥味。但無論如何,我們總有了一個家,每天都能有一口熱飯吃了,也不用我再做飯了,我還可以抽出時間和朋友一起玩了。隻是使我和大最擔心的,就是她的羊癲瘋和心髒病的發作,尤其是羊癲瘋發作時,她把全部身體濃縮到一塊,兩隻拳頭握得咯吧響,口中吐著白沫,發出一連串羊叫聲,病發作完了褲子就會全尿濕。這實在讓人受不了,每一次我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就總擔心著她會不會發病。
我大依舊沉默寡言,忙裏偷閑時,就一個人蹲著把旱煙鍋子咂的絲絲響。有一陣時間,我大不知從那裏聽到一個偏方,說是逮七隻壁虎,用房簷上的老瓦將其圈在中間,兩邊拿陳泥堵死了,放在火上烤,待熟時,看那一隻壁虎和她發病的樣子一樣,就把這隻壁虎研成末喝下去就會治好她的病。記得我當時發動村裏的小夥伴逮了幾十隻壁虎,我們就拆了瓦放在火上烤,又研成末讓她吃,但就是治不了她的病,每月她依舊要發作一次。大看到這個情況後,也就死了為後媽治病的這份心。
但這一切之中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後媽嫁來的時候從娘家逮了兩個小豬娃,有了豬娃,我每天都得到生產隊的地裏去尋豬草。小豬娃長大了,買掉了,錢就給她抓了藥,卻又逮來了三隻,這更令我忙亂不堪。而在那一年夏季,學校有一個老師給我教會了象棋,我的象棋水平進展神速,我每一天放學就盼著能到學校去和這位老師在一塊下棋,並且和老師在一塊也是一種榮耀。
該死的豬草。
忽然,有一天我發現了一種簡易尋豬草的辦法。那時村裏來了幾隻野狗將生產隊的玉米啃掉了許多,我就將這些玉米穗拾回來,喂給豬吃,那些玉米穗粒雖所剩無幾,然而,嫩嫩的玉米芯也頗讓小豬們開心地飽餐一頓了。豬吃得香,長得快,後媽就高興,她對自己的病依然抱有足夠的耐心,每天都掰著指頭盼著豬能買個好價錢用來給她看病。得了這個法,我高興得了不得,每天下午出去轉上一圈,回來就是一筐。然後就可以去下象棋了,我大看見了,知道是狗的傑作,也就沒吭聲。
這樣持續了幾天以後,寬子紅子也發覺了此事,就專人派了兩個人拿著土槍白天黑夜地照,野狗打死了兩隻,我自然就找不到那麼多的玉米穗了。我就想了個辦法,將玉米穗從玉米株上掰下來,用牙啃了幾個印,偽裝成野狗啃了的樣子,又用鐮刀切碎了,就裝進藍裏往回走,這樣偽裝到第三天下午的時候,我正往豬圈裏倒草的時候,我大恰好也在豬圈旁,他看見我倒玉米穗,顯然起了疑,就問我是那來的,我說:“狗啃的。”他隨手撿起幾塊放在手心裏看,突然他一下子發作了起來,砰哩啪啦地朝我臉上摔了過來,“你個狗日的”他罵了我一句,當時,他的手裏正提著一根繩,大概準備摟柴火的,就猛地就朝我臉上抽了過來,我一把捂住臉,不叫喚也不作聲,“你個狗日的,和你大一樣,都是個賊,不是個東西。”他一邊罵,一邊抽,這樣抽打了十多下,後媽就來了,擋住了他。村裏也來了幾個人,問他為啥抽我,他什麼也不說,往下一蹲,呼哧呼哧喘粗氣。我放開了手,我額頭上的血就慢慢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從此,我恨透了我的後媽,如果她不到這個家裏來,就不會有豬娃,就不會要我尋豬草,我大就不會打我的。並且我懷疑是她告的密,我發誓一定要報複她。
機會終於來了。
每年到了冬季,黃土高塬一片灰黃色,草木全枯死了,牲口就沒了吃的。這時生產隊就每天下午把豆杆添上給羊吃,牛呢,也補些鍘碎的玉米杆,下有牛犢的母牛還會受到特殊的照料,每天破例可以吃到用黑豆泡的飼料。我大喂的毛驢和馬,每年隊裏都會從給社員分剩的糧食中均一些出來,貼給每一個牲口吃。而在這其中,我漸漸地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每天當我大把玉米粒倒進牲口槽裏的時候,我媽又一粒粒撿出來,然後偷偷地裝進一個小藍布袋。
這可是個大秘密,給了我報複的機會,也給了我當英雄的機會。
那個時候,生產隊正是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時候,我們課文中正在學劉文學與地主做鬥爭的故事,受這些故事與大背景的激勵,我的身旁出現了不少的這樣的英雄,有由於生產隊的幾顆蘋果和五媽做鬥爭的,也有兒子與當初當過國民黨保長的大劃清界限的事,我幻想我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敢於和我媽,不,和偷隊裏糧食的賊做鬥爭的英雄。
新的一天,如往常一樣,我大給牲口倒上料以後,就出了大門,這時趁著月光我又照見我媽到了牲口圈,在如豆的燈光下,她又從牲口的石槽中把一粒粒玉米粒撿出來,牲口邊吃她邊搶著撿。
我“砰”地一聲將花欄圈門推開,大聲說:“不許你偷生產隊的牲口料。”媽似乎大吃了一驚,見是我,才放了心,說:“你昨還沒睡覺呢?”我說:“玉米是生產隊用來喂牲口的,不許你偷。”說著我就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小布袋,嘩地倒進槽裏,用手一下子把草與玉米攪勻了。
“好小子,你!你!”媽氣得說不出話來舉起手來想打我,我把頭抬得高高的,傲視著她,她的手就鬆了下來,我耀武揚威地走了。
我因為今夜會很不平凡的,結果晚上卻沒有任何事,媽甚至給我倒了一杯黑糖水,我洋洋得意地喝了,得意地睡著了。
到了本周星期三,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就揮筆寫了我是如何阻止我媽偷生產隊牲口料的事,最後我寫道:我堅決要和她劃清界限,下定決心和她做鬥爭到底。
因為作文寫得好,內容也新,老師在周五講評作文時在全班裏讀了,接著在學校放學時,又在全校讀了,號召大家向我學習,這樣到天黑的時候,村裏人全都知道了。
這下可真正鬧下了亂子。
周五我一回到家,我大氣極了,他從灶火口抽了根燒火棍,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頓,我一動不動,咬著牙一付寧死不屈的樣子,大的氣可就越來了,一直打個不停,後媽先是坐在門檻裏掉眼淚,後來大約看不過眼了,就說:“不要打了,他還是個碎娃娃哩”,我大打紅了眼,又給了我幾棍子,直著聲音說:“你你你就是吃屎長大的”。這時後媽忽然就發火了,說“打,打,打,連我打死就算了,誰讓咱做這丟人顯眼的事哩麼”。說著她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大舉著的燒火棍就在空中停住了。
這一哭就不可收拾,哭了個昏天黑地。
這一晚上,我不敢回家,就躲在一麵已塌得不象樣的破窯中,大和媽相跟著人尋了半夜,最終尋著了我將我領回了家。
第二天,我們家還沒起床,院子裏就傳來一片吵雜的聲音,緊接著門口傳來了當當當地敲門聲或踢門聲。大和媽起了身小心地開了門,我看見寬子紅子領著一茬人都站在我家門口,個個都漲紅了臉,義憤填膺。我悄悄地穿上衣服,瞅空鑽出了門,躲在牲口圈的角落裏望著眾多的人群。
院子裏人群黑壓壓一片,亂哄哄吵著、議論著。寬子紅子首當其衝,他指著我大一迭聲地說:“你驢日的幹的好事,你驢日的幹的好事!”。
媽立在門角低著頭,大背著牆蹲著,頭快低進褲襠裏了,腦門心禿頂了的一塊在太陽下麵光溜溜地泛著光。
“你驢日的是怎樣照著的,昨就不好好管管你婆姨。料是是給驢吃的麼,是給人吃的?”
我大低著頭半天才說:“唉,你們別說了,是我讓她偷的。”
大的回答讓我跟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人群吵開了鍋,亂成一片。我心中也不禁疑問:難道這事真是大安排的?
這時傳來王胡得意洋洋的聲音:“我就說是兩個一窩賊,看是不是?好,老鼠拉木掀,大頭在後邊,今個連兩個一齊綁”。
寬子紅子製止住了大家的聲音,對我大說:“你哄鬼孫哩,你偷的,你昨不直接偷哩?”
我大蹲在牆角,呐嚅了半天,才說:“唉,沒辦法,偷,咱是給大夥喂牲口的,不能偷。可不偷,娃正在長身體,婆姨又有病,日子實在沒法過。”——看著大難受的樣子,聽著大的話,我這才知道這些事是他們倆串通起來幹的,可我聯想到上次由於我給豬尋草的而挨了一頓打,實在說不出話來,真鬧不懂我大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心裏是怎樣想的。
寬子紅子說:“別看你驢鬆和騾子一樣,可心眼蠻多的,這年頭誰家不餓,可再餓也不能把牲口餓了,牲口餓了你驢日的吃個屎。——多少年連這個理也解不下。”
大說:“牲口倒餓不下,我夏天就割了許多草曬幹,冬天專門給它們喂呢。”我這才想起我大夏天的時候,每天都要往家割許多草的緣故。
寬子紅子說:“你說的是個球”。
他將我大一把拉起來,說:“你給大夥交待這是昨回事。鬧的你在前頭做好人,讓老婆做瞎人,你直接把糧食倒進自家囤裏不是更簡單麼?”
大嘟囔了半天才說:“咱是喂牲口的麼。”
王胡和一群年青人喊叫著:“別廢話了,綁,綁起來,往公社裏送。”
那個時候,流行兩樣事,一是貼大字報,我記得當時我們的門口窗台下、牲口圈上、廁所牆上花花綠綠貼了不少。影響最深的是有一副漫畫貼在我們的窗軲上:畫上是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鍋裏放著一顆大大的牛頭(騾子頭),下麵架著柴正在燒煮,旁邊歪七豎八地寫著“騾子頭煮不爛,多加兩鍁炭”。第二個流行的是綁送,往公社裏押,然後在公社裏辦學習班,在各村遊街。我們村的四類分子就是這樣的,輪到那兒開大會或搞農田基建、大會戰會什麼的,就將他帶了去,隨時當成活教材,大家予以批判。記得村子的四類分子就是在一次批判的時候,昏倒了,再就沒有醒來。王胡和村裏的幾個小夥子都躍躍欲試,紛紛想將我大和我媽繩之一法。
寬子紅子再一次製止住了眾人,說:“這驢日的偷村裏的牲口料,大夥說能不能把他輕饒了?”
大夥紛紛說:“不能。”
寬子紅子說:“我算了一筆帳,一天偷上一升料,是三斤,一年三石六,他養了十多年的牲口這要偷咱隊裏多少料呀。大夥給我往出顛,把騾子的糧食全搬走,他讓咱牲口吃不上料,咱就讓他吃不上。”隊長一聲令下,一大夥人就將我們家糧食一個勁地直往生產隊的庫房抗,不一會,我們家的囤底就都朝了天,一顆糧食都沒有了。大將頭快要低進褲襠裏了,一聲不吭,媽渾身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