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咱大咱媽(1 / 3)

村子靜悄悄的,出得村子,天際邊就冒出了一輪紅太陽,一絲霧也沒有,溝梁脊峁優美而舒暢地酣睡著。秋天的陝北高塬真是美極了,紅彤彤的柿子樹、梨樹和黃色的田野、深藍色的天空交織成一片美麗靜謐的世界。

媽走得很快,我隻能碎步跑著跟著她。自離開家一直走到這兒,我和媽都沒有做過聲,我看得出她很憂傷,自我爸爸犯了事以後,她就一直陰沉著臉,不言不語。兩人走著,一直走到大路近頭,又拐了一道彎,下了一道長長的坎坡,麵前有一淤綠汪汪的水,媽瞅了瞅左右沒人,就說:“你還沒洗臉呢。”但就在我媽給我洗臉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了我的紅孩子,它站在我的身後,親呢地用嘴舔了舔我濕淋淋的頭發,又是啃我的腳跟,又是咬的褲子,快樂得不知所措。

我和媽第一天走到一個遠親家裏,呆了兩天,第三天我們又上路了,就又沿著大路走。我記得那條大路經秋風洗劫,潔白的如同臂膀一般,田野裏已經收割的玉米茬上有幾片長長的葉子在風中飄動著。我的紅孩子快樂地跑前跑後,忽然,它又像是發現了什麼目標,箭一般地奔向了田野。

朝走夕歇,又過得兩天,這天下午,媽和我實在是累極了,我們在一座學校空空蕩蕩的操場邊停了下來,媽將包裹摟在懷裏,就自個打起盹來。一會兒,操場裏來了一大群孩子,為首的是個穿著不相稱的大人衣服、戴著八角帽的孩子,他的清鼻子不斷地流,每一次流出來,他都用襖袖去擦,袖口旁就黑乎乎地沾了一圈髒東西。這群孩子對我身旁的紅毛小雜狗非常感興趣,神氣地望著它,紅孩子不友好地汪汪汪地直叫。

遠處又來了幾個女孩子,他們在一塊玩,一個個將腿扭在一起唱兒歌,一次兒歌唱完,腿放下來,拍兩下手,接著又一次將腿疊起來唱兒歌,如此單調地重複著。清脆的兒歌聲便隨風傳了過來:“小河流水嘩啦啦,小朋友睡覺象青蛙,骨瓜骨瓜骨骨瓜,骨瓜骨瓜骨骨瓜。”她們學青蛙叫的時候就將嘴綁子凸起來,象沒牙的老太婆吃東西似的,鼓鼓囊囊的,實在好玩。

男孩子很快就對我們失去了興趣,他們相跟著乘機去搗亂女孩子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男、女孩依舊在玩,誰也沒留意到天黑,這時遠處走來了一位老頭,他戴著個火車頭帽子,兩個簾子高高地翹起來,他一動,那兩個帽簾便來回地扇,宛如鳥鴉的一對翅膀。他高著喉嚨喊了句什麼,女孩就都跑散了,一群男孩就跑過去,指著我們說了半天,那老頭活象故戲中的縣官似的扇著帽翅朝我們走了過來,我悄悄地戳醒了媽。

他走過來,蹲下身子問了媽半天話,媽哼哼唧唧地說了幾句。他就要媽和我跟著他走,這樣我們三個人一直走到了生產隊裏的飼養室。

那是一個寬大的院子,離得老遠就能嗅見一股馬尿的臊味,院子裏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人正在生著一堆火,她將棗刺在火裏煨軟了,放在腳底扭曲以後編耕地用的耱。

扇帽翅的老頭一見他就大聲喊:“騾子,給你引來個暖被窩的,你驢日的說好了再上,人家可是公家人婆姨哩”。話一說完,他就走,走到院門口了,又喊:“你驢日的別光顧洞房花燭夜,明個雞一叫黑叫驢、四眼還要到溝裏拉水哩。”那個中年男人應了一聲,起了身,將身上的土拍打幹淨了,領我們走進了飼養室。室裏一股糞臭味,後屋子頂有一頭騾子正踢踢騰騰地吃草,它吃一吃就啃一啃旁邊的欄杆,脖子的鈴當丁丁當當地響著。滿臉胡茬的男人點著了馬燈,對我媽說:“麵在旺旺(盛麵的器具)子裏,你自己做的吃,我吃過啦。”媽不言傳,我也不做聲,他就出去了,我偷偷地瞧見他還在燃得正旺的篝火旁專心致誌地編著耱,圪針燒著了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映紅了他發麵團一般的臉。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回來,這時我和媽已吃過飯了。他進了門又問媽話,媽依舊不吭聲,他就自管自來回張羅著給牲口添料倒幹草,忙完了,就一個人挨著窗台底下睡了,不一會就發出了一串串呼嚕聲。

媽坐在灶火口的小凳子上依然不說話,但我實在渴睡極了,直打盹。媽就將我摟在懷裏,不一會我就睡得踏踏實實了。

這個飼養室就是我們的新家。

那個叫騾子的飼養員就是我大。其實我媽讓我叫他爸哩,可他說莊稼人叫啥爸哩,就叫大吧。從此我就和村裏的孩子一樣有了一個喂牲口的大。到了後半年我也和村裏的孩子一樣上起了小學。

媽依然悶悶不樂,這種情緒一直陪伴她在這裏過了整整一年。她來到這個家後,沒過幾天,便就和村裏所有的婆姨一樣整天到地裏勞動,擔糞、鋤草、掏地。但媽先前卻是沒做過活的,早年,她在縣城裏住,是見過大世麵的,後來我爸在縣城裏當兵時認得了她,她就私奔跟了我爸,搬到我爺爺的村子來住。後來我爸就到了公社,當了幹部,沒出事以前,爸總往家裏拿東西,糧食、羊子、南瓜,甚至還有一頭豬,忽然有一天,他就出了事,再就沒有回來,公社派來了一輛東方紅拖拉機將我家的東西全拉走了。從這以後,媽就和我離開了那個小村子,一直走呀走,落腳到這個叫平樸的村子裏。

媽在這兒做不了幾天活,手上就打起了泡,接著手就磨破了,臉上也就兌起了皮。我大就說:“我給寬子紅子說一聲,你在家喂牲口吧,我到地裏幹活。”寬子紅子就是那個扇帽翅人的名字,他是村裏的隊長,他在村裏年齡大,輩份卻小,村裏人為了把他和村裏另一個輩份大的紅子區別開,就把他大名娃名放在一塊叫。

但媽很快就對喂牲口這種煩瑣的細活厭煩了,她將這些活全部推給了我和我大,她自己隻做一些簡單的家務,縫縫洗洗什麼的。沒事的時候,總是搬個凳子一個人憂傷地坐在凳子上出神。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而我卻愛上了這些活,很快就和這些牲口熟悉了起來,它們個個的名字我都能叫得出,花毛眼,高頭,四角星,沙皮狗等等,每天放學回來,我常常抓了小把黑豆放在手心裏讓它們舔,這些牲口們總是搖著尾巴,噴著熱氣,長舌頭在我手心裏一舔一舔的,刺得我直癢癢。在這一群中,我最能見得的的是虎皮,它雖是隻匹未成年的小馬駒,長得可英俊啦,鼻子上點著一顆星,身上有著和老虎一樣的條紋,腿修長修長,身子挺撥俊健,走起路來屁股一摔一摔的。多少次我都在夢裏夢見它載著我奔跑如風。我還特意給它取名“風之子”,可大夥都不這麼叫他,隻管叫他“虎皮”。我最見不得的是那頭走起路來張張揚揚的叫驢,每次見到我總是將頭揚得高高的汪汪汪直叫喚,不分場合,實在令人討厭。還有那隻“三隻眼”總是裝作一付老實的樣子,其實頂數他心眼多,老是瞅著別人碗裏的香,偷著吃別的馬的飼料。而那條調皮而又多情的小公馬,脖子裏的鈴當一大串,走起路來象跳舞似的,自我感覺好極了,總是因為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馬駒子,未到成年就整天跟在一匹老母馬後邊騷情。

我大特別愛牲口,在飯餘或閑著的時候,他總是點起一鍋旱煙,蹲在牲口圈裏吧嗒吧嗒地抽,專注地望著這些牲口,盡情地聽著那些踢踢踏踏的聲音,嗅著那股糞臭味。每天一收工,他就回來喂牲口,晚上我們父子倆又點著油燈鍘草。我大很少說話,也很少責備人,隻是不停地幹活,身上永遠有使不完的勁,我有時想人家叫他騾子大概是指他的脾氣跟一頭騾子差不多的緣故吧。

黑蛋,就是當初拖著鼻涕的那一個孩子,是寬子紅子最小的兒子,他爺爺在村裏放牛,那圈牛中有一匹老犍牛,皮膚黑黝黝的,牛背很平整,每天下午,他爺爺總是雙手背後趕著牛,黑蛋則騎在這頭牛背上一顛一顛的,神氣極了,見了我和村裏的小朋友,他故意不理不睬,兩隻手往腦後一枕,在牛背上睡覺,這真令我和村裏的小夥伴們饞透了。我氣不過,就想刹刹他的威風,和他比試比試,就偷偷地將我的風之子拉出去騎,可風之子沒有經過調叫,活踢亂蹦的,試著騎了幾次,都沒成功,我就死了這份心,想了一個更好的辦法來。

我找到黑蛋,說:“你不是挺神氣麼,你的犍牛敢不敢和我的風之子比賽?”他一聽比賽就來了勁,說:“當然敢,你說怎麼個比法?”我說:“我的馬用踢踢,你的牛用犄角頂,咱們看誰的厲害。”照我盤算,風之子快,老牛慢,風之子完全可以踢它,而它卻頂不上風之子的。黑蛋怕惹出事來,他大打他,就沒了言語,心裏直犯嘀咕,我說:“我就知道你是不敢的。”黑蛋果然受不了我的激將法,說:“比就比,誰還怕你不成。”

機會終於來了,這一天剛好是星期天,早晨,風之子和那匹老犍牛都剛耕過地,黑蛋爺回家吃飯了,他先給他爺擋著,而我大恰好要我也將風之子拉著遛遛,讓它歇息一下。我和黑蛋就約了亮亮和文革、建設三個夥伴做見證,然後將兩匹牲口放到了一塊空曠的地裏。不一會我們幾個就都著急了起來,牛和馬兩個相安無事,互相毫無鬥意,眼看到放牛的時候了,兩匹牲口還是轉來轉去。智多星吳亮就說:“我有個好辦法。”說完他就折了根核桃木條子,又將自己的紅線衣脫了,掛在上麵,拿著在老牛的麵前直晃蕩,不一會,老牛果然就有了反映,照著紅衣來回地衝,但每次總是衝不著,這樣來回往返了幾次,它就暴躁起來了,雙踢使勁刨,口內直吐白沫,牟牟直叫,氣氛登時緊張起來,亮亮這時也害了怕,將紅線衣一扔,恰好扔在了馬背上,就在這時,老牛橫衝直撞了過去,一角就頂在了正在吃草的馬身上,馬吃了疼,飛起一踢,彈在了牛的前額,牛和馬就都逃命似地狂奔起來,突然,我的馬失了前踢,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幾個小夥伴瞬間跑了沒了蹤影。

大人們這時不知在何處就都湧了出來,有幾個趕牛,有幾個扶馬。黑蛋他大也來了,手裏拿著一根鞭子,狠勁抽了黑蛋幾下,鐵蛋就大聲嚎了起來。我大來的時候,幾個人已將馬製止住了,他一見一瘸一拐的馬,二話不說,怒氣衝衝地踢了我一腳,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他不解氣,繼續趕著用腳踢,我就嚎著叫著,抱住頭,在地上直打滾。村裏人見我大不停手,就趕來拉住了他,他忽吃忽吃直喘粗氣,鐵蛋大將我拉了起來,推著要我走,我的牛脾氣也犯了,隻是不走。媽這時也趕來了,見我身上全是土,鼻子口角都淌著血,臉皮也被擦破了幾處,就生了氣,指著大說:“就一個牲口麼,你把我娃打成這樣?”聽到這話,大愈加生氣了,臉憋得通紅,兩隻眼裏都充了血,整個臉部扭曲得不成樣子,他用手指著那匹小馬駒,結巴了半天才說“牲口——也是人啊。”

這時黑蛋大出來打了圓場,責備我大說:“牲口就是牲口,那是人呀,你活糊塗啦。”就勸我媽把我拉著回家去。媽擦淨了我臉上的土和血,望了望圍觀的人眾,嘴裏“哼”了一聲,眾人就讓開了一條路來,我和媽走了出去。

走到大路上,媽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場比賽的結果是我和黑蛋都挨了一頓打,犍牛的鼻梁上被我的馬給踢破了,我的風之子則在老鼠窟窿裏閃失了腿。當天,我大就找了兩根柏木棍敷在馬腿上,又用紗布包好,用繩子紮緊了,這樣過了幾天,我的小馬走起來就沒有什麼大礙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大一個人生了一堆篝火編耱(編耱是飼養員份內工作)我在一旁則用斧子選“猴”(陀鏍),我們都在幹自己的事,都互相不理睬,時候久了,我就感到我大用眼睛不斷地瞅著我,似乎要給我說什麼似的,我就裝做不知道,隻管幹自己的事,又過了很長時間,他終於耐不住了,就扔了手中的活,走過來站在我身後,看我選“猴”。終於,他憋了半天,說,“我給你選”,我不理睬他,他大約感到了尷尬,就伸出手來摸我的頭,我趁機一躲,他就摸了個空。我將斧子和猴一拿,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喊著說:你打我,我再不叫你叫大了——,我聽見他在身後大聲說:這鬼孫子,鬼得個太。

書念到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上課,語文老師就叫我出來,說是我媽喊我,我到校門一看,見教室旁邊的拐角處還站著一個人,他擔著一付擔子,胳膊上挎著一個長長的弓,膽子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我能認得他,是個幹氈的,他來村裏幹氈的時候因他和媽先前認得的,所以媽曾叫他在我家裏吃過飯的。他的身體瘦瘦的,雖是常年到處跑,可臉沒曬黑,反倒有幾份蒼白。他的頭發和羊羔毛似的卷曲著,村裏人都叫他“團毛”。每年到秋冬季時他都要到村裏來,我記憶中的他總是不多說話,總是拿上個弓綁綁綁地彈,然後又一口口喝水又撲撲地吐到氈上去。

我媽讓我跟著他們一起走,我說:“書包還在學校哩。”媽說:“不用尋了”。我說:“老師作業還沒布置的。”媽斜了我一眼,就不言語了,我也就不再說話和他們一塊走。一路上我們走得很快,沿著山具梁一直走。走著,走著,這時我就想到了我大跟我的紅孩子,還有下午我和黑蛋他們約好比賽軍棋呢。我說“媽,我大一會兒到那兒尋咱呀?”媽的臉刷地就拉下來了。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就不再說話,隻是跟著他們走。從山具梁下去以後,一幹人就鑽到梢林中了,從梢林中鑽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三個人的衣服被掛破了許多。又走了幾裏路,我這才慢慢琢磨出,他們一定是躲著我大走的,目的就是不讓他尋到,我就故意拖著步子走,又在不經意的時候,在路上劃了許多“×”號,幻想著我大能循著記號找見我們。

天完全黑的時候,我們走到一個小鎮上,幾個人都累壞了,一起吃了一點飯,就挑了一間偏僻的房來住。他們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房子裏,又將我安妥在房裏,就相跟著出去了。我一個人呆了許久,也不見他倆回來,夜已經深了,隔壁傳來了店主的陣陣酣聲。房裏點著煤油燈,忽忽悠悠的,窗戶上的麻紙在悉悉索索地碎響著。我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但卻怎麼也睡不著覺,正是深秋,寒氣逼人,涼氣直往被窩裏鑽,冷得我索索發抖,我隻好把頭籠進被窩用嘴哈著熱氣來取暖。我能感到我呼出的每一口熱騰騰的氣,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和牙齒的打顫聲。在這寂寞而又悠長的夜裏,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家,想念那個熱烘烘的土炕,想念那個充滿牲口糞味的家,想念牲口那些叮叮當當的聲音,想念黑蛋和我的小夥伴,想念我的紅孩子,它雖然已不再那麼可親了,甚至有些醜陋,身上的毛也有些脫落了,顏色也越發難看,可他最能理解我,我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它就跑到我身邊來,臥到我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