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2)

俞潔進到苧麻田之後,很繞了幾個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樹,膽戰心驚地涮了腳,再往回走,就轉了向。大霧天,又沒太陽,又看不見標誌。正在著急,她聽見小高和什麼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邊的田埂,往外一看,嚇得她倒吸了日涼氣——兩個匪軍正押著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為窩棚裏的一切全被敵人發現了,趕緊轉身向著瓜地相反的方向,盡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腳爛,不辨方向,不選道路,一個勁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嘔吐,兩條腿抖得要跌倒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條羊腸小道。霧散了,幾天沒見的太陽,照在掛著水珠的莊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綠色。四周有鳥叫,有蟲鳴,可就是沒有人聲。俞潔一想到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淚水又流到了腮上。可這次沒有閑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還要自己決定呢!

昨天夜裏,在她發作胃病,憶嚴和小高架著她前進的時候,她曾經起了個念頭,想要悄悄離開這兩個人。她覺得自己這個身體,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隊了。自己行動不了,也拖得她們兩個人速度減慢,失去追上部隊的機會。為什麼不放她們輕裝前進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覺,聽到憶嚴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檢起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而且由於敵情的緊迫,她想得更認真了。三個幾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沒有麻利壯健的腿腳,能應付突然遭遇的敵軍嗎?如果沒有自己,憶嚴和小高大概能闖過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離開她們之後怎麼辦呢?她粗略一想,在農村環境裏,和憶嚴、小高她們那股如魚得水的自如勁兒比起來,自己是個淡水魚掉進大海裏,一無所能;但到了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夠的經驗應付了。她身上還有從上海來時帶著的幾塊銀元、一個戒指,這點東西足夠她從這附近坐火車到商丘的。她參軍前曾隨著劇團在那裏演出過,認識當地幾個教員和學生,都是思想進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們先住下來,養養病,弄清情況。從商丘往北,一天之內就可以到達部隊要去的魯西地帶。比這麼徒步追趕有把握得多。萬一商丘落不下腳怎麼辦?還可以去開封,開封一個劇團裏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戲。別的路都絕了,最後還可以打電報給當資本家的父親,把屬於她的存款寄來。有了那筆錢,在當地養病也好,暫回上海也好,都不成問題,養好病再設法回來。隻要能讓憶嚴和小高脫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項負擔。

想是想的頭頭是道,可她終究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幾天來相依為命的戰鬥生活,使她不能驟然拔腳。而且有一個理論問題她還弄不清,這麼作的背後,是不是正隱藏著懦弱、動搖的私心。

突如其來的陰錯陽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獨立行動的境遇上來了。那些頭頭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動時就露出了破綻:就她這身怪裏怪氣的打扮,滿口的上海普通話,能不為敵人所注目嗎?孤身一人,狼狽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誰能熱情接待她呢?幾天來戰事頻繁,火車不通又怎麼辦……能夠和憶嚴、小高一起行動是多簡單、多幸福!要麼追上部隊,享受勝利的歡快;要麼光榮犧牲,落個光明磊落結局!有什麼可煩惱呢?

現在再回到那個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個人追趕部隊;即使不碰上敵人,也會拖死在半路上。隻有走遷回道路。

她順著那條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將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來。雖然人們不時向她投過奇異的目光,卻誰也沒打聽她什麼。她心稍放寬了點。遠處望見村子了,從村口出來的人朝各個方向散去,有的手裏提著油炸餜子,有的腋下夾著成匹的粗布,也有牽牛的,挑擔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潔用手攏攏頭發,拉了拉衣襟,盡量作出從容的姿態,走進了村子。

這一帶的集市,都是平明開市,半晌午收攤。俞潔進到村裏,集已經散了。牲口市還有幾個經紀人袖口對著袖口用手指討價還價,糧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顆顆揀落地的麥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閑人。隻有當街一個大車店,門口掛個破笊籬當幌子,裏邊人聲喧嚷,鍋勺相撞,還透著些熱鬧勁。俞潔邁步走進店堂,想找個地方坐下,卻被突然靜下去的氣氛和直盯著她的幾雙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個小跑堂的上來解了圍:“嫂子,要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