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潔沉住氣說:“後邊有幹淨地方不?”
“請請請。”
小跑堂把俞潔引進後院,讓到一間草房。屋裏沒有桌椅,隻有鋪著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張炕桌。
俞潔說:“把你們掌櫃的請來。”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會窗外傳來了放低了的斥責聲:“你沒長眼哪?連雙鞋都沒有穿,是個住得起店的嗎?”說著推門進來個五十上下、穿著長袍的帳房先生。這人手裏托個長杆煙袋,兩眼露著厭煩,板著臉說:“這幾天戰事緊,咱們店不留客。您起步吧!”
俞潔忍住氣說:“我不住店,要吃飯。”
“吃飯請前邊,”帳房往外一指,“我們這兒可是先付錢,小本生意,拖欠不起。”
俞潔早已從靠身襯衣處掏出一塊銀元,握在手裏了。這時把銀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響了聲,銀元翻了個過兒。帳房先生的兩個眼角隨著這銀元一轉,耷拉下來,嘴角卻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那用得了這麼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飯!”
“那自然,把飯開到這兒來。”帳房先生回身朝外邊吆喝了聲,“快打洗臉水來!”然後用兩個指頭捏起銀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邊聽聽,點點頭,彎著腰退了出去。
俞潔打了個寒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已經遺忘了的舊世界來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惡心的虎狼奪食似的相互關係之間了。就象一個久離了魚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裏,對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難以忍受,簡直奇怪自己怎麼竟會在這空氣下生活過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決定這次行動時,想了熟人、路線、方便條件和可能遇上的敵情,就偏偏忘了這個世界裏令人窒息的冷酷和醜惡。
小跑堂端來了洗臉水,帳房先生親自捧來了茶壺茶碗。吩咐跑堂的去準備飯後,帳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邊陪起話來。
“剛才您別見怪,這兩天地麵上不平靜,各色人等都有,我們不得不小心。也怪我們不長眼,叫您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聽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東南鄉來。”
“你怎麼知道?”
“東南鄉魏老財主在上海有買賣,少東家是在上海結親的,咱知道,就是沒有見過尊駕!”帳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親切地說,“聽說有一股共軍昨天到了東南鄉,那勢頭要往西來。昨天小孟莊孟老掌櫃才從這兒過去,騎頭騙馬,跑得急,連鞋也掉了一隻。您看共軍的隊伍,不敢到這街上吧?”
“軍隊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說去!”
“這年頭,有兩錢就睡不安穩哪。你這是奔哪兒?”
“上車站,回娘家唄,”俞潔到這時已經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既是自己人,老財東,麻煩你給我討換雙鞋來吧。家裏不見外邊見,誰沒有求誰的時候?”
“那好說。此處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給你再找個趕腳的得了。”
俞潔想了想說:“樹大招風,我走幾步吧,這兒離車站有多遠?”
“西南是官橋,十二裏地,一路窪地,聽說那兒把得嚴,官麵上手也黑點;北邊城河十五,路好走,守衛的是保安隊,多少有點油水就知足。”
跑堂的端來了包子、麵條,帳房先生幫著擺好碗筷,退了出來。這時前邊屋吃飯的人已經散光了,隻在一個牆角還坐著幾個好打聽事的常客。帳房先生一進屋,就笑容滿麵地走到他們跟前:
“婦道人家,到底好套弄!”帳房先生得意地撇著嘴說,“三言兩語就叫我摸著底細了。是東鄉財主的少奶奶,叫新四軍嚇出來的,往上海娘家跑!”
天上傳來不祥的轟鳴。由東而西過了好幾組飛機。南邊西邊都傳來轟炸和掃射的聲音。南邊很近,西邊的要遠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