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3)

聽到國民黨軍隊開走,帳房先生念了聲佛,正要放鋪蓋睡覺,外邊打起門來。

“誰?”

“我,投店的。”

“這麼晚了還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還趕路呢!”

開門吧,不大放心;不開門,又怕耽誤了生意。他扒著門縫往外看看,是一個腳伏一個買賣人,腳伕還拉著一頭驢。他開了門。等到客人來到過堂燈下,他想起來了,這兩位客人和這頭驢前幾天在這兒住過,說是到東鄉去接親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嗬嗬地接過韁繩說:“還住您上回住的那間房吧,我馬上送水來。”他心裏挺奇怪,怎麼沒接親戚空著驢回來啦。

帳房先生去打水,腳伕就往槽子裏拌料,這時從後邊茅廁走過來一個女人,直奔東廂房去了。正在下雨,風燈又掛在牲口槽上,什麼樣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綽綽,腳伕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就回去和穿長袍的嘀咕。

等到夥計端著熱騰騰的麵條子來擺飯桌,穿長袍的客人就說:“這兵荒馬亂的,你們店的生意倒還興旺,客房都住滿了吧?”

“瞧你說的,誰家不看黃曆,單挑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們二位,就一個單身堂客。”

驢伕問:“從外鄉來?”

“到外鄉去!”夥計說,“東鄉的財主,叫新四軍給嚇出來了。聽說回上海娘家去。”

因為村頭上駐留著國民黨軍隊,俞潔一直提防著意外,沒敢入睡。國民黨軍隊開走了,她這才合上眼,想趕快睡一覺,為明天趕路積蓄精力。剛剛睡熟,一陣砸門聲又把她驚醒,接著便聽見人打招呼,驢噴響鼻兒,一路進了院內。等來人進了客房,驢牽進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觀察一下動靜。她去的時候沒見人,隻從東廂房窗紙上看到兩個晃動的黑影,回來時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個,短打扮,在風燈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給二嫚趕驢的那個腳伕!那天她騎的驢往二嫚那裏衝時,是他跑過來迎麵攔阻的。那長相決不會記錯。

回到屋內,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兩個人一塊兒來,那一個一定是人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們結了仇的,跟他們打照麵凶多吉少。這裏遍地是敵軍,他們一勾結就把自己出賣了!無論如何,要趁他們還沒發覺離開這裏。

這時剛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懷疑事小,招惹他倆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裏等天明,她想這兩個人半夜才睡,不會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點燈,又找不到事做,幾天來全身虛弱乏力,坐在那兒想不打盹也辦不到,她就又打了個盹。睜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說:“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兩個家夥也已起身了吧。”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窄縫,倒還好,東廂房的門還沒開。她把門慢慢開大些,側著身子蹭出門,一看原來是天晴了,露出來半個明月。不過遠近已有雞啼,總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夥計已經在生火。因為店錢昨晚已付過,就招呼夥計開門。夥計嘴裏說著:“走這麼早啊,再歇歇唄!”把門打了開來。俞潔加快腳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曬,已經幹了的道路,這一夜雨又澆濘了。俞潔一則心急,二則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緩過勁來,盡管跌跌滑滑,速度還是很快。穿過幾塊高莊稼地,回頭看不見房子了,她這才一塊石頭落到地。摸摸額頭,頭發已經被汗粘成綹了。

路邊小水溝裏流動的水很清亮,想洗個臉,又忍住了。繼續向前趕,走了約摸裏把地,大路向下傾斜下去,眼前出現了好大一片水窪。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裏地長;兩旁多寬也看不清,隻見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裏,露出半截隨著水波搖晃。是走下去還是另外尋路,主意還沒定,背後“噠噠噠噠”越來越近傳來了驢蹄聲。俞潔把牙一咬,脫下鞋,卷卷褲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並不深,隻沒小腿;水下的地也並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過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沒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象醬缸了。俞潔隻得一步站穩,再邁下一步。這時就聽到背後有人蹬水聲。回頭一看,兩人一條驢正從背後趕來,穿長袍的騎在驢上,穿短打的拉著韁繩。

俞潔想快,兩腳也不作主,隻好由他們趕上來,隨機應變,再設法脫逃。

他們趕到俞潔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潔低下頭隻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嚨口,臉紅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今天可好,她這個兵還趕不上個秀才有力氣;而這兩個卻比敵兵更凶狠。倒要格外機警些,隻要不使他們動武力,事情就有回旋餘地。

“大嫂,”穿長袍的輕輕地問,“一個人趕路啊?”

俞潔沒吭聲。

他又問:“這是上哪兒?”

俞潔心想:“他到底認出我來沒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車站。”

穿長袍的和俞潔打個照麵,眼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俞潔知道他完全認出來了。

“我們也上火車站,”長袍說,“既是同路,這驢讓給你騎吧。”

“我能走,不用麻煩你。”

“既碰上,就是有緣的!”長袍笑道,“誰沒有用著誰的地方呢!看大嫂這樣,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國軍到處盤查,要找化妝的共產黨;新四軍也在找掉隊的逃兵;兩邊都說要給檢舉人發賞錢。”

“嘿嘿!”俞潔冷笑了一聲,“你倒打聽得很清楚,你沒打聽一下,檢舉錯了賞什麼嗎?”

長袍一下子噎住了。國民黨興派女特務,共產黨可也有女偵察員。弄不清她的真身分可嚇不住她。

“我是說咱們作伴走方便些。”長袍笑笑說,“這一帶是國軍的天下,我手裏有通行證,開的正好是兩男一女。”

俞潔看出來,要硬從這兩人手裏掙脫出來,不大容易。需要將計就計,尋找機會,盡力把他們穩住。

“作伴就說作伴吧,費那麼多心思幹什麼?”俞潔笑道,“都是場麵上人嘛!”

這時已出了水窪,俞潔停下來擰擰褲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長袍下了驢,執意要俞潔騎上。俞潔也不再客氣,叫腳伕扶她騎上去,故意說:“得罪了,今天的腳錢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