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袍和短打對了下眼神,兩人都有點發懵。明明白白是這個女人,穿著新四軍軍裝騎著驢,衝撞過他們,並由此丟了那個二嫚,怎麼隔了一天就變了一個人?那口氣言談,象是個熟走碼頭的老江湖。
俞潔不過在一個戲裏演過一個江湖女子,她見景生情地把那台詞、身段,借用到這裏,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來絕路也並非不能逢生,她後發製人,等待長袍亮牌。
“聽您是南方口音?”長袍說。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嘍?”
“看順風不順風呢。”
“要能成全我們一筆生意,在下倒慣會撐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賣活口嘍。”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聽你講講門道。”
“我們弟兄奔波勞碌,無非為的一個錢字。那天我們丟了個活口,損失五百現大洋。今天老天開眼叫我們碰到你,這筆帳隻好由你墊上。哪黨哪派不幹我們的事,你能出錢,我們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溝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們太講生意經。不過尊駕不是老鬥,總不致於叫兄弟費手腳吧!”
“我身上沒錢,可是有拿錢來接我的!”
“那好說,我們把你找個地兒供養起來,你盡管發信喊人來接。我們將本求利,並不要毀壞財神的!”
俞潔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萬一脫不了身,寧願叫父親弄錢贖她,也比當國民黨俘虜強吧?
長袍見她不語,進一步說:“不過話講清楚,你要是國軍這邊的人呢?亮亮牌子,咱們算是一場誤會;要是那一邊的呢?我也賣個交情,你隻要願意合作,碰上國軍我也絕不透底!”
俞潔說:“隨你,你我都是長著嘴的。”
說完這一陣,各自盤算心事,氣氛沉悶而又緊張。俞潔盤算,能跑當然要跑,若實在脫不了身,隻好爭取叫家裏來贖人。事關生死名節,寧叫家人恥笑,不能當敵人的俘虜。腳伕悄聲問長袍:“你當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來贖票?”長袍使個眼神,意思是:“這是穩兵計,把她弄到濟南賣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撈去吧。”
這時太陽高照,人販子和驢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邊不遠就是鐵路,腳伕猛打兩鞭子,想趕到路旁樹蔭下去休息。驢子四蹄扒開,走得歡快起來,兩個男人跟著,急忙穿過了一個交叉路口。神使鬼差,從南邊正開來一連滿載而歸的國民黨部隊。匪連長一看見這幾個人,就大叫一聲:“幹什麼的?過來!”兩個人販子木然站住,想往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走得屁滾尿流的匪軍,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氣,挑擔的民伕也撂下擔子擦汗。猴子臉和大個子端著槍把人販子和驢全押過來,俞潔趁勢跳下了驢。
匪連長手裏轉弄著手槍問:“幹什麼的?”
“老百姓,家裏人病了送濟南求醫的。”說著人販子就從腰裏掏出蓋著大印的通行證。
“老子不看那鳥玩意!”匪連長拿槍筒子把那張紙一撥弄,“軍事時期,把驢先讓老子騎騎!”
“哎,老總!我們還要趕火車呢!”人販子又掏出錢包來。連長昨天一天已經肥了,那看得上這幾個錢,拿槍一揮說:“你們兩個老爺們兒去挑擔子,把那小孩跟當兵挑的兩副換下來!”
原來有個被抓的老頭害癆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擔子落到一個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強挑,匪兵好吃懶作,從沒幹過重活,所以盡管連長罵、排長打,他們也走不快。連長一看這兩個人販子倒長得精壯,便把這個差事便宜了他倆。
連長上了驢,匪軍領著人販子和腳伕來接擔子,俞潔扭身就走。腳伕一眼看到,就對長袍說:“她要跑!”長袍掙脫匪軍就去抓俞潔,匪連長厲聲問:“要幹什麼?”長袍說:“我這女人要跑。”又衝俞潔喊:“你還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腳伕幫腔說:“她是個瘋子,一跑開我們就沒法找了!”長袍說:“叫我給你們挑擔也可以,你們可不能把我的瘋女人放跑了呀!”俞潔一聽,氣狠地罵道:“混蛋!誰是你女人,你是人販子!”
長袍一聽,泄了底了,就破釜沉舟地喊:“你們快抓住這個女共產黨!”
匪軍們聽到這裏,都哈哈笑起來,說是這一家人對罵的全是新詞。匪連長騎著驢大叫一聲:“混蛋、我這兒是你們家呀,吵得個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擔去,把女的也給我看起來。等到了車站,我打發你們滾,你們再上一邊吵你們的去。”
小高先認出了兩個人販子,心裏就直擂鼓,琢磨著萬一他們要是認出自己來,可怎麼對付!等認出騎驢的竟然是俞潔,這腦袋嗡的一聲,立時就脹得有笆鬥大。聽他們一爭吵,而且匪連長壓下去後人販子既不再進一步揭發,俞潔也不堅持要走,就更料不透這葫蘆裏裝的什麼藥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個兒衝小高說,又推推穿長袍的,“你挑上。”
穿長袍的從小高手上接過扁擔,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頭看見小高,“啊”的一聲,把嘴張得象個死鯰魚。
“怎麼,不認識啦?”小高搶先一步問,“前天你們倆還吃過我的瓜!”
長袍支吾了一聲,不知如何應答。
小高趁大個子去指揮腳伏接擔子的空兒,小聲對長袍說:“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產黨,你跟新四軍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連長把俞潔也交給了大個子和猴子臉看管。俞潔被匪軍們賊眉鼠眼看得很氣惱,把頭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個子和猴子臉拉開有三五步距離,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潔的手,俞潔把胳膊使勁一甩,啐了口唾沫,臉扭向了另一側。
“俞潔!”
這輕輕一聲,象是個晴天響雷,俞潔渾身都震動了,急忙回過頭。一看是小高,驚訝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小高使個眼色,小聲說:“別看著我,你我裝作不認識。”
“嗯。”
“你怎麼跟他們混在一塊去的!”
“他們跟上我了!”
“你怎麼不跑?”
“跑不了。他們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錢贖!”
“這是騙你,真的也不能幹。革命戰士不能幹那個事,要有點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