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3)

周憶嚴和兩個戰士分成三路,向鐵路方向出發。憶嚴居中,走大道;班長左翼,王金寶右翼,相隔各二百米。聯絡信號是憶嚴吹笛,二班長學鳥哨,王金寶作蛙鳴。接近鐵路了,仍然沒有任何女兵的蹤跡。二班長提醒她,馬上必須趕回河岸,連長的勸告是必須聽從的,十二點要渡過河去。

憶嚴正在為難,南邊不遠處傳來了飛機掃射轟炸聲。憶嚴說:“敵機轟炸,想必有我們的部隊,咱們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嗎?”

於是向右轉,橫列變縱列,戰士王金寶打頭,三個人遠遠地沿著鐵路線向南走。

走了一裏多地,傳來了蛙鳴。憶嚴和二班長馬上加強了注意。一會兒沿著南北小路跑來三個人,兩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個人卻是邊走邊打、扭成了一團。男的打倒剪發的女人、那個蒙手巾的女人就從後邊給男的頭上一拳;男的轉回來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發的又從地上爬起來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長和王金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不該為勸架而暴露目標,憶嚴看了一會兒,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們同誌,男的是個人販子。”

二班長和戰士立刻衝了出去。長袍一看忽然鑽出來了新四軍,扔開女人就往鐵路那邊跑,嘴裏喊著:“共軍來了!這兒有共軍!”王金寶手快,舉起槍連打兩發,人販子倒下了。兩聲槍響,給碉堡上敵人報了警,機槍、步槍立即密麻麻地射擊過來。“俞潔,快來!”憶嚴招呼著,幾個人就鑽進青紗帳,急往河邊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聽到喊大姐,憶嚴這才發現和俞潔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憶嚴說:“咦,你們倆怎麼到一起了?”

俞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人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象從天上掉下來的,突然從後邊給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說他公公昨晚送她出來,繞道城河車站。到了鐵路這邊,公公囑咐幾句就回去了。二嫚一個人正走到這裏,看到一男一女連追帶打,先認出人販子來。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誰,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販子,女的爬起來,才看出竟是俞潔。

碉堡的射擊剛停,從左後方又打來了幾槍,二班長說:“這不象是碉堡上打的,彈道低得多,怕是有情況。”

憶嚴說:“快,趕快撤到河邊上再說。”

二班長架著憶嚴,王金寶拉著俞潔,五個人既不還槍,也不回頭,一口氣奔到了河岸。憶嚴問二嫚和俞潔兩人誰會鳧水,兩人都搖頭。憶嚴說:“二班長,你把武器留給我,你們倆一人帶一個,快下河去!”

大家問:“你呢!”

憶嚴說:“我自有辦法,你們快去。”

槍聲越響越密,越響越近,終於聽到呐喊聲。原來匪連長挨炸之後,整頓起隊伍正要走,碉堡上發現共軍了。匪連長忙問:“有多少人?”碉堡上說:“看不清,大概有十來個!”匪連長這次出來,撈了不少財物,可一仗也沒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點心虛。聽說隻不過十來個人,他覺得這機會不能失掉,馬上下了命令,朝河邊追擊過來。

這裏幾個人還在推讓,俞潔和二嫚都叫憶嚴下河。憶嚴嚴肅地說:“三大紀律第一條,服從命令聽指揮。二班長、俞潔,你們倆是幹部,帶頭執行命令。”

二班長無可奈何,放下槍枝,解下子彈帶,喃喃地說:“分隊長,你這命令不正確,我是個男同誌……”

“我是叫你把女同誌帶過河去!這個任務隻有你和王金寶能完成,不懂嗎?”

憶嚴從背上摘下提琴,交給俞潔說:“你帶去用吧,見到團長,替我彙報。我還沒來得及問,小高到底怎樣了?”

俞潔說:“為了掩護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脫險沒有。”

憶嚴說:“你報告團長,我任務完成得很不好,請組織批評吧!”

俞潔、二嫚噙著激動的眼淚,離開了憶嚴。憶嚴把手榴彈蓋揭開,把衝鋒槍架好,視線牢牢地注視在越來越近的敵群上。

四個人走到水邊,俞潔遲疑了一下,把提琴掛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們快走!”不等回答,扭頭朝憶嚴跑了去。王金寶一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二班長抓住他的槍說道:“王金寶,把槍交給我。我命令你立刻把這個女同誌送過河去,並且替我請求處分……”王金寶正要爭辯,二班長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邊,王金寶隻好拉著二嫚走向河心。

敵人呐喊著衝鋒了。憶嚴打了一排槍,撂倒兩個敵人,並沒擋住攻勢。敵人叫著:“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憶嚴撲來。看看相距不到十來米了,憶嚴扔出一顆手榴彈,同時,從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顆手榴彈去,三聲爆炸,敵人退下去了。噠噠的衝鋒槍聲,在憶嚴的左側響起來,憶嚴這才看到二班長和俞潔,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敵人的一次衝鋒壓下去了。憶嚴把二班長叫到跟前說:“你以為我們三個人能把這些敵人消滅嗎?”

二班長沒回答。

“你帶她走,就為革命多保留兩個戰士;你留下,三個人全犧牲。可以隻犧牲一個人的時候,多陪上兩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長說:“我哪能扔下你,一個男同誌……”

“你首先是個戰士!連長命令你聽我指揮!”憶嚴急道,“我叫你帶著她走!”

二班長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招呼俞潔說:“服從命令聽指揮,咱們走吧。”

俞潔把臉貼在憶嚴火辣辣的臉上,流著淚說:“我有些話要對你說的,來不及了……”

“走吧,你經過這一路鍛煉,應該成熟多了。”

二班長和俞潔走後,憶嚴整頓一下服裝,無意間碰到了大胡子那封信。她想起從拿到它之後,還沒來得及拆開看一眼呢!敵人還在布置進攻,她迅速把信掏出來,用牙咬著撕開封皮,把它展在地上。這個胡子也學會撒謊了,說是和以前的信一樣。以前哪寫過這樣的信?隻有兩句話:

我請求把終生照顧你的任務分配給我,你批準嗎?

她把這幾個字撕下來,放進了嘴裏,咀嚼著它,咽下了肚。

敵人又進攻了。憶嚴再次用手榴彈把他們打回去。在投最後一顆手榴彈時,她胸口又中了一彈。她回頭看看,見二班長已拖著俞潔遊到了河中心,就從堤上退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向河水中爬。

敵人組織了第三次衝鋒,可是匪連長剛喊出一個“衝”字,就被背後射來的槍彈擊倒。一隊解放軍戰士呐喊著,端著刺刀,成散兵線從敵人的側翼衝了上來。

孫大胡子見到小高,劈頭就問憶嚴和俞潔現在哪裏?小高說憶嚴早已失去聯絡,俞潔剛剛才又走散,估計是向河邊走去了。孫震立即決定全隊向西追趕,決不能再把俞潔丟失。

他們所在的位置,距匪軍挨炸的地方約有四五裏。一聽到槍響,他們立即跑步奔襲,趕到河邊,已經是憶嚴在回擊敵人的第三次衝鋒了。

孫震從望遠鏡裏認出投彈的是憶嚴,而且僅僅就她一個人,感到情況危急,立刻下令衝鋒。他告訴戰士們,目的不在於殲滅眼前的敵人,隻要把他們衝散,與河堤上的戰友會師就是勝利。戰士們端著刺刀猛衝狠殺,象一陣旋風,直撲上來。敵人哪還有力量堅持抵抗,匪連長一倒,眾匪軍就各自奪路而逃,轉眼間就遠離開了河堤。

孫震領著人衝上河岸,卻不見了憶嚴。正在著急,忽聽小高在水邊上喊:“孫連長,快來”這才看見憶嚴已倒在河邊,半個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戰士們一起都奔了過去。

憶嚴神智清醒,神態從容,隻是麵色蠟黃,氣息微弱。孫震喊她,她強撐著睜開眼,望望小高和孫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對岸,用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對孫震說:“象小時候那樣,背著我過河,追隊伍去!”

孫震抱起憶嚴,讓小高扶著,把她背在身上,雷鳴似地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聽到憶嚴喉頭輕微地響了一聲,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鬆軟地垂了下來。他停下腳,往上掂了掂憶嚴,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隻有河水的咆哮,河風的歎息。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他麵頰流下來,掛在毛茸茸的胡子上。他咬緊牙,頭也不回,邁開大步繼續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現了騎兵,一名,兩名,好大一隊。俞潔和二嫚,也隨著騎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孫震和他背上的憶嚴高喊:

“快走啊,首長派部隊接咱們來了——”

“周憶嚴同誌!”大胡子帶著淚音喊道,“你看看,你們追上部隊了。”

她們終於追上了部隊。

§§在懸崖上

夏天的晚上,悶熱的很,蚊子嗡嗡的。熄燈之後,誰也睡不著,就聊起天來。

大家輪流談自己的戀愛生活。約好了,一定要坦白。

睡在最東麵的,是設計院下來的一位技術員,是個挺善談的人。輪到他說的時候,他卻沉默了許久也不開始。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他。

終於,他歎了口氣,說起來了。——

我和我愛人,是自由戀愛結婚的。

前年,我剛從大學畢業,到二工地上做技術員。頭一天進工地,我就出了個漏子——坐火車沒有要報銷單據。我懊喪極了,心想會計員一定不肯給我報,就是給報,也要狠狠地批評我一頓。我噘著嘴進了會計室。

坐在辦公桌後邊的,是位挺端莊的姑娘,剪著發,身上淺藍色的襯衣已經洗的發白了。她推了把椅子讓我坐下。

“您怎麼會忘記要報銷單據呢?”她嚴肅地說,“這是國家的製度呀!”

我擦著汗說:“是的,我,我才從學校出來,還沒這習慣……”

“晤!”她微笑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寫個信您去車站補領一份吧。”

我把信接過來,走出門,她又喊住了我,趕出來說:“您頭一天來也許還有許多事要辦,您寫個補領條,我替您辦了好不好?”

我對她有了個極深的印象。

這時,我正申請入團。她擔任團支書的職務,三天兩頭和我個別談話。她長的挺秀氣,笑起來很美。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支書幫助我,但我沒想到會和她戀愛,我覺著她和我不是一樣的人,她要比我高些。

過了些天,她的曆史我也知道了:她上學不多,初中畢業後,在家中閑住了一陣,解放後又上了一個時期會計學校,就出來工作。現在經過自修,已能看俄文的聯共黨史。在我來的那年春天入了黨。我對她就又加上一層敬意。工地上的人也都挺尊敬她。

不知怎麼一來,我就愛上她了。我找一切機會接近她,星期天約她一塊去玩,聽到她大方地答應我,我是那麼受寵若驚,似乎跟她走在一起,我的人格也高尚了許多。——她是青年們的領導人啊!

我提出要求來了。她沉思了一會,溫柔地說:“再考慮一下吧,我比你大兩三歲呢,這也許不大好。”

我急道:“你這麼說真傷害我,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年齡有什麼相幹?”

從這以後,她對我更親切了。不僅在思想上督促我進步,生活細節她也處處操心。我不會有計劃地用錢,發薪的那兩天,整天的又是吃又是買,一過十五號便連煙也沒的抽。她要求替我管帳,從此我不僅每月過的都很富裕,而且能按月積蓄一點錢。過去,我的襪子,手帕,一個月也不想洗一次。碰到星期天,要和她一道去玩了,就慌慌忙忙的去買新的來。她看見,便玩笑地說:“你以為穿上新襪子,別人就更喜歡你些麼?”於是就讓我把舊的拿出來幫我洗洗補補。我不好意思地說:“你幫我作這些,人家會笑你吧!”她正色說:“這有什麼可笑的!兩人一起作點事不比在街上瞎逛有意思?”真的,同誌們並不笑她,隻說我“野馬上了籠頭了!”我聽了,心中暗暗得意。

有好幾次,她問我對她有什麼意見,我實在說不出來,她就說:“你瞧,你總是不在政治上注意別人,對我還這樣呢,對同誌們又該怎樣?”我臉紅著答應改過,可是總也改不過來。

這年秋天,我們結婚了。我主張買架有彈簧的雙人床,她卻說:“睡木板不一樣?”我要買個美術化的大理石台燈,她卻說:“買個普通的,看去還大方、美觀。”我說:“結婚,一輩子隻一次,錢不夠可以借!”而她說:“結婚隻是新生活的開始,以後日子還長呢!”

結婚後,我們感情很好。早上一起上班,下午一齊回家。我們很少坐車,總是一邊散步,一邊談心。不知為什麼談話的資料總是那麼豐富,平常的小事兩人也談的興趣很濃。回家之後就一齊學習,先是她讀俄文,我讀技術書。後來,她說要糾正我不愛讀政治書的毛病,便把俄文移到早上去念,晚上叫我念政治書給她聽。有時候我們兩人也分開讀,那時我就常常把眼睛從書本上移到她臉上,端詳著那一雙黑黑的眉毛和稍顯得蒼白的臉,越看越看不夠,簡直不敢相信她是自己的妻,要和自己共同生活到永久永久。她發覺我在看她,卻不抬起頭來,仍低著頭看書。但臉漸漸的紅了,嘴角露出微笑。我忍不住跳過去抱住她,用力吻著她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了,剩下的就是工作,工作,好好地工作!”她笑著,倚著我閉上眼睛呆一會,然後說:“行了,該用功了,咱們規定好半小時休息一次,誰破壞了罰誰,要不然咱倆就要變成二流子了。”

後來,我調到設計院工作,兩人每周隻能見一次麵。於是每個星期天都成了我們的節日,我們一起去參觀展覽會,看電影,跳舞。她買了隻小炭爐,有時不想出去,我們就請朋友們來家吃飯。她會炒許多樣菜,在冷天,還用玻璃瓶裝了叫我帶到機關去吃。不管做菜、洗衣服,我都當她的助手,雖然我一動手總是給她添許多額外的麻煩,她還是要我去幫助她。

我們經常的談著自己一星期來的工作、思想等等。在這些談話中,我漸漸認出了她的許多特點,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質樸,或叫作“實事求是”。我是若不誇大事情的一些地方,就會連那事情本身也說不出來。比如我設計完了一項圖紙,總這樣說:“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完成了,真費勁!”她呢,卻總是簡單的一兩句話:“我作完了月結算!”若不就再加上一句:“有個地方還要複核一下。”我們也常談到未來。有時我說:“等到下一、兩個五年計劃時,也許我能給我們自己設計一座最新式的住宅,這要有陽台、有浴室,有……”她卻說:“咱們從下月起該節省些,存點錢,萬一明年有個小寶寶,這房就住不開了。”她這種性格不知不覺地影響著我。當我接受任務設計一幢辦公樓時,不知怎麼,我一向追求表麵華麗的作風使自己感到可厭了!我竭力從實用和大方上著手。結果這套設計得到了表揚,在反形式主義學習時上級還叫我作了典型報告。在生活作風上,我也逐漸改變自己言過其實、鋒芒畢露的毛病,同誌們都說我踏實多了。在這種情形下我參加了青年團。

這時期,我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我常想:隻要這樣按部就班地學習、工作、生活,一步步走下去,不斷地提高自己,爭取作一個好黨員和紅色專家還有什麼難處呢?

沒有料到,我象一個參加長途競走的人,半路上貪戀一株新異的花草,忘了路標的指示,走起彎路來了。

設計院來了一個才從藝術學院畢業的、作雕塑師的姑娘,叫加麗亞。她父親是位音樂教授,母親是個德國人,她北京話和柏林話都說得挺流利。她來時是秋天,穿著件淺灰色的裙子,米黃色的毛線衣,頭發是棕色的,眼睛卻是黑色的,眼睫毛很長。於是“加麗亞”三字就粘到小夥子們的嘴唇上了。開會的時候,這個給她搬椅子,那個給她遞茶水。休息時,這個約她去散步,那個請她去打球。她一天到晚興高采烈的,一會兒把她的快樂傳染給這個,一會兒又傳染給那個。我自然不會象那些單身漢似的去獻殷勤,不過,說良心話,我也挺欣賞她的相貌和風度,很願和她一起散散步,談談心。

中秋節,機關組織大家去遊頤和園。加麗亞說她要去,許多小夥子也爭先報了名。有人替她拿水果袋,有人給她在車上留座位。那天我愛人要參加她們工地上的集體活動,我隻好一個人去,坐在車上,我冷眼看著那些小夥子發笑。

加麗亞上來了,假裝沒聽見人家招呼她坐,卻意外的,竟走到我麵前笑笑說:“勞駕,往裏一點。”

我往裏挪挪,從側麵看著她。她臉朝著前麵,故意作出嚴肅的樣子。

車子過了西郊公園,猛然轉了個彎,她撞到我身上了。重新坐好後,她向我點點頭說:“對不起。”

我說:“您真客氣!”

“對您不敢不客氣,”她望著我笑道,“您總是那麼嚴肅,好嚇人哪!”

“唔?”我大聲笑起來。

我倆熱烈地談起來了。我稱讚她的衣服和身材,她不僅不害羞,反倒爽快地議論姑娘們的身材特點,以及應該如何打扮之類。我很喜歡她這種爽快勁,便也毫無顧忌地發表意見,然後又談到了大學生活,共同的興趣……越談越投機,下車時,我們儼然象朋友了。

“你船劃得怎樣?”她嫵媚地看著我。

在學校裏誰沒受過姑娘的青睞?誰沒有點在同輩青年中爭勝的勁頭,加麗亞似乎一下子又把我拖回到三年以前去了,我得意的看看那些用嫉妒眼光盯著我的小夥子,拉著加麗亞說:“走,咱買船票去。”

這以後,我和她成了要好的朋友,有好電影和音樂會,我們總是一道去。

有一次看《杜勃羅夫斯基》。回來的路上,她說:“這兩演員真漂亮啊!”

我說:“兩人很相稱!”

“人家是有意識這樣選的,”她正經地說,“愛情,除了性格、誌趣之外,還應該是美的結合,兩個人都漂亮,不僅自己幸福,對旁觀的人也是幸福的……”正說著,對麵走過一對男女來,男的有二十七、八歲,很年輕、精神。女的在笑著,臉上堆了幾條皺紋,看來要比男的大四五歲。她立刻用肘子一碰我說:“喏,你瞧,也許他倆感情還不錯,可是叫別人看起來總有不愉快之感,不能不算遺憾吧?”

我看看那兩人的背影,先還挺高興,以為加麗亞在暗示我倆“很相稱”,接著,我想起我妻子來了。“她比我大兩歲,也沒加麗亞這麼‘帥’,要叫加麗亞看見我倆一起走,她會怎樣評論呢?”不由得有些掃興。

正巧,這個星期六我們機關有舞會,我把愛人約來了。我們坐在大廳角上,覺著背後有人嘁嘁喳喳地連笑帶議論,回頭一看,正是加麗亞。她見我看她,便索性大聲道:“我正議論你呢!”甩甩頭發,走過來向我(目夾)(目夾)眼說:“可以介紹一下嗎?”

我紅著臉,把愛人介紹給她。天曉得,在加麗亞對麵我愛人怎麼顯得那麼呆板,沒有風度和蒼白。我真後悔,不該把她帶到這裏來現眼。以後樂曲再響的時候,我就請加麗亞跳,請別的同誌跳,加麗亞問我:“你讓她一人坐在那兒她不會生氣麼?”我說:“她並不太喜歡跳舞,也不太會跳!”然而,當我跳完一個華爾茲回到妻的身旁時,妻卻很不高興地說:“我想回家了,你一人留下來跳吧!”我忙說:“為什麼?還早呢!”她說:“我累了!”我隻好耐著性陪她回去。路上我們一直沉默著,快到家門口了,我裝作玩笑的口吻問她:“是不是我淨和別人跳,你生氣了?”她說:“幹嗎要拉我去作展覽品呢?我在家看點書不更好?”我說:“人家要認識你也沒有什麼惡意!我請別人跳也是禮貌。”她說:“我見不得那種輕浮相。我尊敬別人,也希望別人尊重我!”

到家之後,我們默默地坐了一陣就睡了。躺在床上,我忽然想道:如果我身邊躺的不是她,而是加麗亞,這些不愉快不就沒有了麼?

是啊,假如妻也有加麗亞的相貌、風度、趣味,那我該多幸福啊?

為了避免惹閑氣,我一連幾個星期都沒參加舞會。

一個星期六晚上,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加麗亞進來了,對我笑道:“女主人管教得真嚴,舞會上都見不著你的麵了。”

我說:“我自己不願意跳!”

“說這麼好聽幹麼?”她努努嘴,“出名的舞蹈能手!不過身不由己罷了!”

我有點掛不住火,說:“這麼說,我今天就跳一晚上給你看!”

“回去挨罵可沒有人同情啊!”她笑笑,又說道,“今晚上有聯歡晚會,說要選幾個跳得好的起示範作用,你怎麼樣?”

我說:“好,我倆算一對!決定了!”

她笑著推我:“那還不快打電話請假!”

我急道:“向誰請假?我是自由的!”

話雖這麼說,我可確實擔心妻在家裏著急。隻是不好意思去打電話。

許久沒進舞廳,一聽樂聲,一見那燈光,立刻興奮起來,把別的事全放在腦後了。

加麗亞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音樂一響,我倆就旋風似地轉過了整個大廳,人們那讚賞的眼光緊追著我倆閃來閃去。加麗亞得意地說:“我好久沒這麼高興過了,跳舞本身是愉快的,被人欣賞也是愉快的。我告訴你個秘密,姑娘雖然愛在人前裝得神聖不可侵犯,可是心裏還是願意被人欣賞!”我笑道:“小夥子們又何嚐不如此?”她說:“你也這樣?”我笑道:“可惜我不漂亮,引不起人們的欣賞!”她笑道:“別客氣,我還是頭一個欣賞你的!”我們邊跳邊說笑,總是撞著別人。她聳聳肩說:“不管他,我快樂的時候,根本不考慮周圍還有別人存在!”我說:“也不考慮你自己是否存在吧?”

“對極了,這才叫忘我!”轉了一轉,她又笑道,“我能忘我,你就不能!”

我問:“為什麼。”

“你忘了自己,可有個人沒有忘你!”

本來我已忘了家中的事,她這一提,我的興致立刻減了不少,便說:“咱們不談別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