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陶然亭(1 / 3)

“四人幫”把國民經濟推到“崩潰邊緣”的日子裏,雖是百業蕭條,卻也有幾處應運而興,發達得邪乎的所在。比如說北京的公園。除去上了鎖的北海,其餘的都透著格外熱鬧。每天從開門到靜園,人一直象稠粥似的。細看一下,遊客隨著時間更迭,也作有規律的變換。早晨開門到八點來鍾,是鍛煉身體的老人、喊嗓子練腰腿的演員和候補演員們;八點到午後,主流是背著大黑塑料包的各省外調、采購人員;太陽西斜,就換為成雙成對的男女青年,遠遠看去象二路縱隊的分列式遊行。

老管參加“陶然亭早班”,是因為醫生勸他加強體育鍛煉。而他在那間小屋裏,也確實憋得百病叢生,半宿半宿睡不著覺。

一開頭,他隻想找個清靜地方練深呼吸,做廣播操。練了幾天,不行。人類還保留著老祖先的群居特性,離群獨立在這裏也難以生存。你走進樹林剛要作深呼吸,來了幾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左邊一個喊:“謝謝媽!”右邊一個唱:“幾天來察敵情收獲不小”,後邊忽然衝你腦勺大叫一聲:“我踩著地雷啦!”換個寬敞地方作廣播操吧,又有幾個武將圍著你擰旋子、翻吊毛,最後把你當球網,打起羽毛球來。白色的球象隻銀鏢似的總在你頭上來回飛。

於是他想入夥。

折磨了幾天,瞅準一個地方。遠對雲繪樓,近傍鸚鵡塚,鬆樹林中有一張長椅,三個老頭固定在那裏鍛煉。老年人不惹是生非,就參加這一夥吧。

他鼓起勇氣走進樹林,彎腰踢腿作廣播操,老頭們看看他,又各自去活動自己的。從此老管就每天到這兒來。日子多了他就分清了三人的麵貌:一個收拾得整潔精神,總戴一副水晶茶鏡,他心裏管他叫“茶鏡”;一個寬服大袖,留一撮胡須,他暗地叫他“胡子”;還一個滿頭白發,穿一件洗褪色了的舊軍裝,他送個外號叫“將軍”。

早春季節飄起雪花來。老管打著一把黃油布傘,照常來到了陶然亭。一下雪,練嗓的,耗腿的年青人不來了,身體太弱的老年人也不來了,園子裏格外的清靜。老管舒暢地呼吸著清涼空氣來到小鬆林,茶鏡和將軍卻早已開始了練功:將軍打著傘,茶鏡在傘下騎馬蹲襠式站著,在活動十個指頭。大概老管的堅持的精神感動了他們,茶鏡手雖未停,卻衝他點點頭。老管退休以來,除去買東西,和人說話都很少,今天竟有人向他點頭打招呼,心裏一陣熱乎,連忙對茶鏡把頭深深點了兩點,又向將軍著實鞠了一躬。將軍打著傘笑嘻嘻地向他也還了禮。正這時胡子穿一件肥大的風雨衣走來了,他一邊走一邊點頭,嘴裏說“早、早”,眼神平均地把他的問候分給每個人,也朝老管看了一眼。

練了一套拳後,胡子就說東邊有個亭子,不如到那裏去坐一會兒。這時老管也不喜外,跟著一起往亭子走去。老管主動湊過去和茶鏡攀談。

“您老今年高壽?”

“還小呢,才七十一,您怕沒有一個花甲吧?”

“剛六十一。”

“不象。”

“您貴姓?”

“這個,您就稱呼我茶鏡吧!”

老管心想是不是自己心裏叫他茶鏡,不小心叫出了聲,叫他聽見過?便疑疑惑惑地笑了笑。

胡子插嘴說:“我們都這麼叫他。我們在一塊遛早二三年了,誰也沒打聽過誰的姓名住址。”

“嗯、嗯。”

“倒也沒別的,就是圖個放心,”茶鏡笑著說,“省得說句什麼話,過後說的人後悔,聽的人也害怕。”

進了亭子,茶鏡一放下傘就從兜裏掏出個裝膠卷的小鋁盒和半個懷表殼。他從鋁盒裏倒出點棕色的粉末,放在表殼裏伸到胡子眼前。

“您試試這個!”

胡子用拇指和食指蘸了蘸,然後就舉在鼻孔處揉起來:“熏得不錯,可惜沒買到好鴨梨。”

“這話您說!跑遍東西南北城,都是這一份,看著挺水亮,可沒味兒!大概是上化肥上的。您也聞一鼻子。”茶鏡把表殼又伸到將軍麵前。

將軍戰戰兢兢用一個指頭蘸了點,把它抹在離鼻子老遠的嘴唇上,然後說:“象好茶葉味。”

茶鏡把表殼又伸到老管麵前,這友好的舉動不能謝絕,老管就一邊說“謝謝”,一邊用手指蘸了點抹到鼻孔裏,立刻鼻子一辣就打起噴嚏來。

“這是提神的,”茶鏡自己聞著說,“您是不是覺著清醒多了?”

“嗯,清醒——啊嚏——多了。”老管掏出手帕趕緊擦眼淚。

這一陣友好交流過去,將軍就從兜裏掏出本書來,問道:“再讀一段?”

“當然,當然。”

“甭問。”茶鏡說。

胡子接過去就大聲念起來。念的是毛主席著作。

總共就念了一小節,將軍按自己的體會發表了一通議論。胡子和茶鏡聽得連搖頭帶點頭——說到毛主席的英明論述就點頭,對照現在有些人的作法就搖頭。老管感慨地說:“沒想到你們老幾位還天天堅持學毛主席著作。而且學得這麼認真。”

將軍說:“我借他的眼睛使,我的眼被傷害了,一看書就頭痛。”胡子說:“我們借他的頭腦用,剛才他講的您聽見了,不是比報紙上說得更叫人入耳嗎?”茶鏡說:“也沒別的,就是聽聽毛主席到底怎麼說的。要不別人總說是按毛主席指示辦,可幹的事越看越別扭,也弄不清到底是咱反動,還是有人玩花招!”

閑談了一陣,胡子站起身說:“到點了。明天見。”

胡子和茶鏡出東門,老管和將軍出北門。分道之後將軍對老管說:“你這個年紀練廣播操不合式了,明天我教你太極拳吧,吳式的。”

老管笑道;“我這個鍛煉有一搭無一搭,練什麼都行,隻要能消磨時間就好!”

將軍說:“革命者隻有積蓄力量的時間和使用力量的時間,哪有供消磨的時間呢?”

老管不再說什麼,將軍也不再問什麼,兩人在北門外分了手。回去的路上老管覺著心裏有了暖氣,腿上有了力氣,快到家門口他才琢磨出點味兒來,似乎今天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第二天起老管就跟著將軍學太極拳。

老管已經有些年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敢學了。所以學習這件事本身就使他很興奮。等到將軍教了幾個式子,又講了通陰陽虛實,以意帶氣的原理,他可入了迷。他要求將軍重新把已教過的兩個式子丁是丁、卯是卯地再來一遍。這個要求,使將軍大為高興,他脫掉外衣,不厭其詳地一個關節、一個重點的細說,直到他自己腦門見了汗。

“今天就到這兒吧。”將軍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學風嚴謹,一絲不苟的人。我們國家就需要多有幾個這種人,這作風要保持下去。”

老管一聽,腦袋嗡的一聲,象挨了一棍子。心想這不前功盡棄了嗎?他自從背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大牌子遊街起,就立誌把那勤謹嚴肅,一絲不苟的治學精神扔進垃圾箱。幾個所謂“造反派”大大成全了他這一誌願。不僅拆散了他的攻關組,封閉了研究室,把技術資料當作罪證送進“反白專展覽會”,而且最後把他這個人也踢出了職工隊伍。他暗自慶幸,要不是自己早有了遠離學問的準備,怎禁得住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剛學了兩個太極拳式子,苦心扔掉的積習就又回潮,甚至潮得叫人看出來了。再聯想到將軍說的最後一句話,有股說不出的苦澀味哽在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