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朱彤心(1 / 3)

朱彤心雖然有點怪癖,可人緣不錯。我認識他的時候,算起來他也不過二十來歲,可給我的印象已經很老了。他又瘦又高,走起道來左右晃蕩。戴的那副深度近視鏡隻有一條腿,另一條腿用納鞋底的線繩拴著。他從不用藥,哪兒破了或是長癤子長瘡,一律抹牙膏。他從不洗衣服,每過一些日子,就把軍裝脫下來按在煤油裏泡一泡,然後晾幹,說是“這比你們洗的幹淨,不僅不招虱子,什麼菌也不招”。於是他的軍裝胸前、袖口和領邊都閃耀著鐵甲般的光輝,散發著真正“德士古”煤油的氣味。用煤油泡衣服,是他的特權。他是“燈光組長”,管著兩盞煤氣燈和一桶煤油。“燈光組長”是兼職,他的正職是創作組員。他一直在寫,但寫出來的劇本從來沒演出過,遊擊環境中,沒有報刊雜誌可以登載,劇本若不能演,就算白寫了。創作組長是位女同誌,有點母性的慈悲心腸,見別人睡了之後他還守著如豆的油燈,蹲在老百姓鍋台上邊寫;寫出來的作品又一本本的送進鍋台下邊去燒,實在太殘忍。組長就和隊長商量,每逢他寫出新作後,讓他在行軍出發前,或是駐軍閑暇時向全隊朗讀一遍,算作口頭“發表”。他對這種發表方法,極為重視。每次朗讀前都特意洗洗臉,還在他的日本水壺裏灌一壺熱水,每念完一場戲都往嘴裏擠一點牙膏,用水送下去。他相信這能保持嗓音清亮。同誌們也很歡迎他朗讀作品,看成是一場娛樂。他的作品雖然沒法公演,讀起來卻常有驚人之筆。他有回寫了個快板劇,內容是抓特務,說兩個農民自衛隊員刨白薯,忽然從地裏刨出個特務來(我已忘了那特務是怎麼鑽到地下去的了。隻記得他是在地下靠吃白薯過日子)。特務想反抗,兩個自衛隊員就一人一句的唱快板:“我的刀兒閃閃亮,我的槍口放銀光。你要還是不投降,堅決把你斃來槍,斃來槍那個斃來槍,哐來令哐一令哐!”大家問他什麼是“斃來槍”?他說:“白話就是槍斃。”

朱彤心的兼職工作倒是幹得十分出色,兩個汽燈六個紗罩和他形影不離。汽燈和他那“鐵甲”發出的氣味,會熏得同班的人睡不著覺,他因此常常單獨一人住在老鄉的牛棚上層(蘇北有些地方牛棚和豬圈是二層小樓,樓下養豬養牛,樓上放雜物)。隊長叫通訊員小江給他當燈光助手。這小江莽裏莽撞,打氣時碰壞一個紗罩。從此他就再不許小江給燈打氣。有次朱彤心在一出戲裏演個日本太君,正演到太君向漢奸隊長布置機密任務,台上的汽燈忽然冒起了紅火苗。小江心想救場如救火,不顧他的禁令,搬個椅子上台來打氣。“日本太君”一見馬上擺擺手說:“你的不要,開路開路!”他解下洋刀,自己上了椅子,對漢奸隊長說:“你的扶著椅子!”他打完氣,把椅子拉開,掛上洋刀又接著往下演戲。演漢奸的隊員笑得答不上話來,朱彤心卻小聲說:“工作時間,你嚴肅一點好不?”

一九四三年冬天,我們住在蘇北一個水網地區的小村裏,半夜突然來了敵人。大家睡得懵裏懵懂爬起來就跑。人們去牛棚上通知朱彤心,那裏隻有汽燈卻沒有人。敵人已進了村子,既不能大聲喊又不能仔細找,隻好抱著汽燈先跑出去。我那年十二歲,本來就跑不動,有個熟識的偵察員又送給我一雙日本軍隊的大皮鞋。那鞋比我的腳要大個一寸多。也許那時就有了崇洋的思想萌芽吧,我穿著它心裏美得不行。組長說了我幾次,我也沒舍得脫下來。這下子糟了。跑起來不光沉得要命,而且帶子總開,一開了就絆腳,跑個三、二十步就停下結一回鞋帶。那地方溝汊多、樹木密,三結兩結,我看不到前邊人的影子了。先還聽得見腳步聲,順腳步聲去追卻總被河溝擋住去路。最後幹脆轉了向,轉來轉去總離不開一條深溝的堤岸邊。我精疲力竭,渾身是汗,隻好順堤岸溜到溝裏去。坐在溝底連歇氣帶辨別方向,順便哭一場。後來有些年,我也想哭過,可怎麼擠眼也掉不出淚來了,才體會到能痛快的哭也是一種享受。

我正在享受哭的樂趣,聽到了腳步聲,趕緊收拾起眼淚,想觀察一下來的是什麼人。就聽劈裏啪啦一陣響,從堤上跌下一個人來。我拔腿就跑,溝裏的冰凍得還不厚,我那皮鞋底子又硬,一踩上去馬上“喀嚓”一聲,就是一個水窪。我連著跑幾步,“喀嚓”“喀嚓”響了幾聲,兩隻腳就全濕透了,冰水紮得我腳生疼。

那跌翻在地的人說話了:“小鄧,你別害怕,我是朱彤心。”

我停住腳,問他:“剛才人們找你,你上哪兒去了?”

他說他鋪床時把稻穗錯當稻草鋪在身下了。那樓板矮,又有縫,底下的牛總伸頭去拽稻穗,還用舌頭舔他的腳。他睡不著,半夜搬到後院草棚裏去睡,所以別人沒找到他。他被尿憋醒,出去撒尿,聽見前街上有人說話,有馬噴鼻,說的不是中國話,知道來了鬼子。他去找汽燈,見汽燈已不在了,這才翻後牆跑了出來。可跑得急,把眼鏡忘在草棚裏了,一路上不是撞在樹上就是跌進溝裏,這已是第三回進溝。他問我隊伍上哪兒去了?我說:“我要知道早就走了,還會在這兒蹲著嗎?”他說:“不要緊,咱先看看情況再行動。瞎跑不行,弄不好反會鑽進敵人窩裏去!”

我倆在溝裏坐了一會兒,天麻花亮了,他說:“需要看看村裏動靜,要是敵人走了,我得回去找眼鏡去。”

這溝的堤岸很高,一個人站起來剛到半腰上。他叫我站到他肩上去看。我因為鞋裏進了水,這時脫下鞋把腳塞在棉帽子裏捂著。這腳一踩上他肩膀,被北風一吹,先就打個寒戰。另外,我心裏多少也有點害怕。既怕他把我摔下來,又怕敵人看見給我一槍,匆忙看了一眼就趕緊說:“看不見什麼,太遠了,”就跳下來了。他不死心又叫我扶著牆,他站在我肩膀上去看。我扶牆站好,他一踩上我的肩膀,就壓得我渾身直晃。我說:“不行,我挺不住。”他就雙手扒住溝沿,兩腳懸空又看了足有一分鍾,這才鬆手跳下來。

我問他看見什麼了?

他說:“他媽的,沒眼鏡我啥也看不見。”

這話剛說完,溝岸上有了沙沙的響聲。朱彤心抓住我的手,注意聽了聽說:“不好,有人向我們接近,快走!”

我拎起皮鞋要走,溝上邊有人說話了:“別跑,跑也來不及了。”

我倆趕緊貼著溝邊臥倒。朱彤心大聲問:“什麼人?不報番號我開槍了!”

溝上的人說:“要是敵人,早把你那架眼鏡的家夥敲掉了!別嚇唬人,我知道你沒槍!”

來的是通訊員小江。

小江是隊長派來聯絡我們的。隊伍已經向海邊轉移了,叫他找到我們後,馬上去海邊一個村子找他們,那裏距離這兒有四十幾裏地。

這小江是個漂亮角色。不論環境多艱苦,他的軍風紀總是整整齊齊,軍裝洗得幹幹淨淨。現在他還是頭緊腳緊,帽子上掛著副戰場上撿來的破風鏡,小背包打得方方正正,二指寬的背包帶把灰軍被分成了九個一般大小的方塊,中間兩個方塊中勒著一雙黑布麵千層底的新鞋。鞋底朝外,為的是放下背包當坐物時,不致髒了被子。

既有了前進目標,就趕緊出發吧。我那雙皮鞋卻已經凍得梆梆硬,跟朱彤心的棉襖一個顏色了。把腳塞進去,就象塞進兩隻罐頭盒裏,又冷又硬,還拖拖拉拉叮叮當當亂響。

朱彤心對小江說:“你把背包上的鞋子解下來,給他穿吧!”

小江把眼睛睜得溜圓說:“咦,講得輕巧,吃根燈草!這雙鞋人家給我三發六五子彈我都沒舍得換呢。”

朱彤心說:“不就是一雙布鞋嗎?再發鞋我還你一雙。”

“布鞋?”小江轉個身把背包扭向一邊,使鞋離朱彤心遠一些,“這是直貢呢麵子!”

朱彤心說:“那你也給他!”

小江說:“你發什麼命令?你又不是我的班長!他走不動我們兩人扶他好了!鞋子不能給!”

他們倆就架著我,拖著我走。走了裏把路,我的腳磨破了,他倆也冒汗了,都想休息一會。

我們靠一個墳頭坐下。朱彤心忽然說:“現在脫離了部隊,單獨行動,我們得有個班長才行。有個班長才算有組織!”

小江說:“隊長不在這裏,誰能任命?”

朱彤心說:“沒人任命我們選一個!”

小江說:“能選自己不能?”

朱彤心說:“當然可以。”

小江說:“那我選我自己當班長!”

朱彤心說:“我也選我自己!”

我說:“我選朱彤心!”

小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噘起了嘴。

朱彤心說:“好,少數服從多數,我當班長了。現在我就下命令,戰士小江,你把背包上的鞋子給小鄧穿!”

小江嘟嘟囔囔地說他軍閥主義,可還是無可奈何地把鞋拉了出來,扔給了我。我把布鞋換上,就把皮鞋丟在地上了。

鞋也穿好了,他們也歇夠了。朱彤心命令繼續前進。小江問我:“大皮鞋你不要了?”

我說:“這一輩子再不穿那敗家貨了!”

他說:“那我撿著它好了!滿好一雙皮鞋,要叫鬼子撿去,白便宜了他!”

這次回去,朱彤心對小江解除了禁令,不僅允許他給汽燈打氣,還教會他點燈,最後竟把燈光組長的重任交給了小江,自己專門從事寫作去了。但他保留了一項權力,每到清除剩油時,他還要去泡一次衣服,條件是演出時他給小江當助手。

那時候,我們那個部隊的文藝工作者還不會說“深入生活”這個詞。大家都管下部隊采訪叫作“搜集材料”。朱彤心頭一次采訪是在“宿北戰役”中到俘虜收容站幫忙。那個收容站在我軍第一線部隊後邊三裏處,隻有兩個保衛幹事看著三百多俘虜,臨時隱蔽;準備天一黑,敵機一回巢就把俘虜押送到後方去。可天黑之前,敵人一支騎兵突圍出水了,衝過我們防線直奔俘虜營而來。俘虜們一見他們的人來了,就立刻群起鼓噪,隨著騎兵逃跑。兩個保衛幹事有槍,一麵還擊一麵後撤,逃了出來。回來就報告說:作家叫敵人抓去了。這事傳到宣傳隊,大家很不安。有人擔心朱彤心會犧牲,也有人怕他失節。隊長和組長大姐甚至為他有兩三天臉色陰鬱,既不說笑也不打撲克。誰知過了半個月,我們正行軍時,忽然看見朱彤心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著,手裏在耍一根唱京戲的馬鞭。大家圍了上去,問長問短。他笑嘻嘻敬個禮,拿出封證明信交給隊長說:“誰帶幹糧了,給我一塊。我在這等你們等了半夜,餓草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