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朱彤心(2 / 3)

據他說,敵人出水時,他還在忙著給俘虜發給養。兩個人管三百多俘虜根本管不過來。天冷,俘虜們身上衣裳薄,就三一群倆一夥鑽到老鄉的草垛裏、牛棚中、犄角旮旯裏取暖。他發給養得到處找人。俘虜裏有個人是隨軍劇團唱戲的,帶著個十來歲的小孩,皮帶上別著個馬鞭。他挺可憐那個小孩,發給養時沒見到這兩人,就端著幾個高粱餅子到處找,終於發現他們躲在一個空白薯窖裏。他把餅子送下了地窖,除他倆之外,地窖裏還有四五個俘虜,也沒領到吃食,看見餅子就上來搶。他把那幾個人喝退了。他答應出去再替他們找找。他從白薯窖出來,出水的敵人已到了村頭,大批的俘虜正亂喊著,要隨騎兵一塊逃走。有兩個廣西兵到地窖來招呼他們的老鄉,冷不丁看見他冒出頭來,就撲上來把他按倒,用綁腿綁了,重把他推下自薯窖,並和他一起下到地窖裏。

綁他的廣西兵喊:“弟兄們,咱們的馬隊衝出來了,快跟著他們逃吧!”

地窖裏的人站了起來,爭著往外爬。

朱彤心問:“這算怎麼回事?”

綁他的人說:“怎麼回事?你當了我們的俘虜了。”

朱彤心說:“你當我們的俘虜,我們是怎麼待你的?忘恩負義!”

唱戲的就對廣西兵說:“這位弟兄待咱不錯,把他放了吧!”

廣西兵說:“放開他,他可得跟咱走!”

唱戲的對朱彤心說:“你就答應跟我們走吧。”

朱彤心說:“你剛從槍子兒底下逃出條命來,還上哪兒去?你就不心疼孩子?你們那騎兵是自己逃命的,不是來接你們的,你兩條腿跟得上它四條腿嗎!我們的隊伍正追擊,追不上他們還追不上你們?安生呆這兒吃餅子吧!”

那唱戲的一聽,果然坐了下來。另外幾個人也猶疑了。

那倆廣西兵一看這情形,罵了句“孬熊”,扔下朱彤心,急忙鑽出了白薯窖。唱戲的就給朱彤心解了綁。朱彤心鬆鬆胳膊扭扭脖子說:“既這樣,你們等著,我還給你們找吃的去。”

唱戲的說:“現在還亂著,等一會再出去吧。”

另幾個人也勸他稍等一會。果然,沒出十分鍾,上邊又來人了。而且是直衝白薯窖來的。人們就叫朱彤心躲到他們身後去。來的還是剛才那兩個廣西兵。他們一下來就問:“剛才那個新四軍呢?”

唱戲的說:“你們跑你們的吧,還找人家幹什麼?他已經走了。”

廣西兵說:“不是,騎兵隊丟那媽跑出三裏地去了,我倆追不上。求他別記前仇,還留我們當他的俘虜得了。”

朱彤心從人背後轉出來說:“我對你倆寬大處理了,坐下吧。不信你等著看,跑出去的那些人都還得抓回來。”

果然不到半夜,就又回來了四、五十人。朱彤心給他們編上隊,趁夜就領著往後方帶。可他不知道該送到哪裏去。路上碰見一個戰鬥連隊,他要交給人家,人家不要;但見他一個人赤手空拳領著六、七十俘虜不象回事兒,派了半個班幫他押送。他們轉了一整天,碰上了友鄰部隊的戰俘收容站,又央求人家留下這批俘虜。人家說:“我們人手不夠,要留得連你一塊留,把俘虜押到大後方你再歸隊!”他被迫當了十幾天的收容隊長,一直到了沂蒙山裏,才請收容站的同誌給他開了個證明信,拿著歸來。臨走他用半斤黃煙換來了俘虜的那根馬鞭,他認為隊裏演出會有用處。

大家要給他報功。他很懊惱,說是:“淨跟這些龜孫惹麻煩了,沒顧上搜集材料。把創作計劃白瞎了。”

這件事之後不久,他入了黨。第二年春天打萊蕪,他又下去搜集材料。他隨著突擊隊衝進城裏,後續部隊被敵人封鎖住沒跟上來,突擊隊在敵人內外夾擊中傷亡很大。打到天亮,隻好退到城角一個破廟裏隱蔽。這時連指導員也犧牲了。突擊隊長是個排長,對朱彤心說:“這裏就你一個穿吊兜軍裝。沒說的,你當政治隊長吧!”他問:“這合規定嗎?”排長說:“我還沒入黨,總不能叫我當指導員不是?”朱彤心說:“行,可我不會指揮打仗。”排長說:“戰鬥我指揮,你做政治鼓動工作。記住,衝鋒時你得跑在前邊,喊:‘同誌們跟我來’,這就行了!”朱彤心說:“這我能喊。可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衝呀!”排長說:“我緊跟在你後邊,叫你往哪頭衝,你就往哪兒帶就完了。”

他們在城裏隱蔽了一天。外邊的人聽見城裏沒了槍聲,以為他們全完了。不料天黑後發動總攻,外邊一拉響炸藥,他們就從破廟裏接應了出來,四處呐喊,八麵放槍。敵人以為我軍已全進了城,軍心動搖,就把城門放開了。這一仗打完,部隊給他披紅掛彩,舉著立功喜報把他送回了宣傳隊。他埋頭苦寫,用二十天寫出個劇本來。隊長覺得這個劇本不演太不象話了,就下狠心排演了它。彩排的那天,連宣傳部長也來看。這個戲實在遠不如他以前朗讀的作品有趣。頭一場寫蔣介石和湯恩伯開會,兩人沒完沒了的發表反共演說;第二場寫我軍指揮部開會,軍長作了個完整的動員報告;第三場寫戰鬥開始,幹部戰士一個個表決心;第四場寫攻城,兩邊的軍隊反複衝過來打過去。人們耐著性子往下看,表情卻十分嚴肅。隻有他自己,看得眉開眼笑,又點頭又咂嘴,還不斷對坐在身邊的創作組長作提示:“這裏我是說明我們戰士的政治覺悟的……這表明我軍勇敢精神……你聽,一句話就把蔣介石的反動本質揭出來了……下一場還精彩!”

這出戲一共演出了兩場,幹部戰士們都說一看就打瞌睡,隻好收起來。這時,打萊蕪的那個部隊來信商量,想調他去正式擔任連指導員。宣傳隊領導也認為他去那裏會更好地發揮他的才能,便找他談話,問他本人願不願意;並說明,他現在是排級,如去任職,可以破格提拔為正連級。朱彤心請求讓他考慮考慮。回到班裏就蒙上被子睡了下去,一連兩頓開飯都沒去吃飯。組長以為他病了,做了病號飯送來。他把碗推開說:“你別假關心了。你們商量好把我推出藝術界,那麼狠心,還給我送病號飯呢!”組長這才知道是鬧情緒,馬上彙報給隊長。隊長來找到他說:“我是征求你的意見,並不是命令你走。你不願去,不去就完了,耍什麼性子!”朱彤心說:“我不去。我知道你們心裏看不起我,認為我沒有藝術天才。等著吧,我非作個樣兒給你們瞧瞧!我要求給我時間再下去搜集搜集材料。”

他就背起背包又到獨立師去了。

這獨立師原是河南部隊,一九四五年夏天參加中原突圍來到華東。他去的時候,這部隊剛接到密令,要他們出擊到敵人後方,把戰線擴大到蔣管區去。朱彤心就跟著去了敵後,沒了消息。過了一年,我們打到河南,與獨立師會師了,我們去找他卻沒找到。師首長告訴我們:剛從沂蒙山打出來不幾天,朱彤心就叫敵人飛機打傷了腿。當時部隊正被十幾倍的敵人追擊堵截,情況緊急,無法帶重傷員走。隻好給他二十塊銀元,把他交給了沿途一個村裏的老百姓埋伏起來。結果,我們前腳走,追擊的敵人後腳就到。蔣管區的群眾條件不同於根據地,估計他是犧牲了。師首長說:“當時的敵情老朱全知道,可這個同誌很有黨性。組織和他談過話,他十分鎮定,既沒哭天抹淚,也沒有提什麼要求。他隻說:請組織上放心,我決不做叛徒,給我留下顆手榴彈吧。”

許多人聽了都掉了淚。有人提議給他開個追悼會。隊長說,並沒確實犧牲的消息,追悼會是開不得的。

過了兩年,宣傳隊在六合地區等待渡江的時候,朱彤心突然穿了身地方幹部的製服,騎了匹馬,還帶了個警衛員,順著江邊威風凜凜地跑來了。看到我們在樹下排腰鼓,他老遠就跳下馬,大聲喊道:“奶奶的,到處打聽你們駐地,我騎著馬整走了一天!”

排演自然停下來了。大家圍上去抱他、揍他,摘下他的帽子來往天上扔,七嘴八舌問他怎麼還沒死。隊長拉著他上隊部去,那警衛員牽馬上來問:“縣長,這馬卸不卸?”他說:“送馬號去說我騎來的,叫老劉幫著喂上,咱今天不回去了。”大家聽了目瞪口呆,懷疑剛才是否聽真切了!組長結結巴巴地問他說:“剛才叫你什麼?什麼長?”

“縣長。臨時的!”朱彤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找到你們了,我就要回來了。愛什麼長什麼長,叫別人幹去吧,我還是寫我的劇本。”

這晚上大家在竹林下開了歡迎會,要他報告這兩年戰鬥經過。他說部隊把他留在老鄉家,當天晚上敵人就來了。可那家老鄉不錯,把他藏在草垛裏躲了過去。敵人是追擊我們的,一走一過,並沒久留。他養了個把月,能拄著拐走了,便換上便衣去追隊伍。但走錯了方向,找到豫皖蘇地區去了。地方武裝把他收留下來審查了些天,經過幾次戰鬥,發現他是個真幹革命的,提他當了區小隊隊長。革命形勢發展挺快,水漲船高,區小隊變縣大隊,縣大隊改獨立團。他當上豫皖蘇邊界上一個小縣的副縣長了,這回是帶民工隊來支援大軍渡江。

大家稱讚他幹得好,給宣傳隊露了臉。他說不行,他的創作始終也沒搞出來,另外他還犯過錯誤。在鎮壓土匪時,他要把一個被抓去才當了兩天土匪的人也槍斃。那人村裏的老鄉來作保,他說:“誰再來保,連保人也一塊斃!”正要把犯人押往法場時,專區領導趕來參加公審會,才把這事糾正了。領導同誌問他:“明知這人是被迫的,才入夥兩天,什麼罪行都沒有,你為什麼斃他?”他說:“我怕放了他,土匪要再抓他去,一逼他,他又入夥。”領導說:“你不會先押著他?”他說:“我天天打遊擊,自己還沒地方住呢,哪有地方押他?我這區小隊總共九個人,再派一個看著他,不更拉不開栓了?”結果給了他個警告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