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畫兒韓”(2 / 3)

這時,甘子千正被那五拉著走出花園的側門,甘子千略有不滿地說:“五爺,你怎上這兒顯靈來了。”那五說:“有點急事跟你商論。我拿那張當票去押,日本人要照當“注釋3”,你說這個險冒不冒?若蒙過日本人掙他一筆,自然痛快;若叫他認出假來,日本鬼子可比不得畫兒韓,免不了把咱送到紅帽衙門,灌涼水……”

甘子千有點厭惡地說:“別得隴望蜀了!告訴你,畫兒韓已經把咱那傑作火化升天了。”接著把剛才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那五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就拍起大腿來。

“這回可是該著畫兒韓敗家了!難怪我找連闊如看相,他說我要交鼻運!”

甘子千說:“你又想造什麼孽?弄了人家幾百就行了,別趕盡殺絕,何況打頭碰臉,跟我全是朋友。”

“朋友?生意場上無父子!見財不發是孱頭。您甭管,等著吧,我請您正陽樓吃河螃蟹!”

那五走後,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覺著按人品說,畫兒韓比那五高得多。別說這事與自己有關,就是無關也不忍看著叫那五再坑他。他決定明天一早去當鋪訪畫兒韓,找機會和畫兒韓說破,別讓那五把事鬧大。

這天甘子千來到了“公茂當”。畫兒韓聽說他來了,遠接高迎,一直把他讓到帳房後邊自己的屋裏。學徒敬上茶後,畫兒韓端起水煙袋,呼嚕呼嚕吸了一袋,這才提起話頭:“前幾天我去三慶,怎麼總沒見你?”甘子千還沒說話,帳房先生小碎步跑進來,滿臉的慌張,語不成聲地說:“經理,前邊出事了。”

畫兒韓不緊不慢地問:“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有人贖當來了。”

“當鋪麼,沒人贖當?”

“不是贖別的,是贖……”帳房先生看了甘子千一眼,湊近畫兒韓跟前,放低了聲音。畫兒韓大聲說:“有話盡管講,甘先生不是外人。”帳房先生這才恢複大聲說:“有人贖畫來了。”

“哪幅畫?”

“就是昨天燒的那幅《寒食圖》!”

甘子千覺得有人在自己頭頂上撞了聲鍾,渾身震得麻酥酥的。萬沒想到那五窮急生瘋,想出這一招來。

畫兒韓說:“你告訴他,那幅畫是假的,他騙走幾百大洋就夠了。還不知足,跟他上官麵去說理。”

“經理,您聖明,買賣人能這麼回人家話嗎?人家拿著當票兒,那怕當的是張草紙,要贖也得給人家!拿不出這張草紙來得照當價加倍賠償,就這樣人家還許不認可。怎麼咱倒說上官麵兒說話去?”

幾句話問得畫兒韓無言可對。這時外邊吵嚷的聲音大了。隻聽那五爺細細的嗓子象唱青衣的叫板似的喊:“怎麼著,想賴我的傳家之寶啊?還說我的畫兒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這假的是陳老蓮仿的,比真的還貴,沒東西就賠銀子吧!”

畫兒韓站起來說:“不象話,我去看看,子千,我請假了。”

甘子千聽到那五爺喊,先是生氣,繼而尷尬。那五這一著,將得他手足無措。他顧不上規矩禮節,硬跟著畫兒韓到了前櫃。

當鋪的櫃台,照例高出顧客頭頂一尺多。迎麵牆上掛著黑紅棍(這是清朝官商的遺俗,表示一半是買賣一半是衙門)。這時連帳房帶夥計四五人都圍在畫兒韓身後朝櫃台下看。隻聽見那五細聲細氣地說:“有畫兒拿畫兒,沒畫兒呢,咱們找個地方說說……”

甘子千走到畫兒韓身後,越過櫃台往下一望,隻見那五身後還站著一個矮黑胖子,灰布褲褂,袖口蓋住手,十三太保的紐襻全敞著,露出黑邊的白洋布汗褟兒、紅兜肚,一眼就認出了是外五區偵緝隊的黑梁。看這陣勢,那五已打定主意要勒畫兒韓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個眼色,知其不可為而為地說道:“我當是誰呢。五爺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爺,我們談公事,您可別瞎攙和。我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個挑山當了。今兒來贖,他們一會兒說我那畫是假的,一會兒叫我展期,您說這能不叫我急嗎?”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勸那五罷手,畫兒韓往前一擠,把頭伸出櫃台,衝下說道:“您急呀?我比您還急呢!我算計著一開門你就該來的,怎麼到這鍾點才來呀。不是要贖當嗎!錢呢?”

“敢情你怕我沒錢?”那五從底下扔上一個白手帕包的小包來,裏邊滿是五顏六色的聯銀券。畫兒韓叫夥計過數,夥計數了,連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畫兒韓把利息數出來放在一旁,把六百元入了櫃,伸手從櫃台下掏出個藍布包袱,往下一遞:

“不是贖畫嗎?拿走!”

不要說甘子千,連當鋪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那五先是呆在那裏把嘴張開合不上,隨後伸手去接包袱,兩手哆哆嗦嗦怎麼也接不住。偵緝隊的幫他把包袱接過來塞在他懷裏說:“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開包袱一看,汗珠兒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櫃台上的甘子千咧了咧嘴,既不象笑又不象哭,明是自問,實際是說給甘子千聽:“畫兒昨天不是燒了嗎?”

畫兒韓接碴說:“昨天不燒你今天能來贖嗎?”

那五自語說:“這麼說世上有兩幅《寒食圖》?”

畫兒韓說:“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給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跡。對那五說:“什麼畫兒說得這麼熱鬧?叫我也開開眼。”

那五把畫遞了上來,甘子千不看則已,一看臉臊得象才從澡堂子出來!他首先把視線投在左下角,無意之中留下的那個拇指印,很輕很淡,端端印在那裏,跟昨天燒的那畫一模一樣。他懷疑如把兩幅畫同時擺在一起,他是否能認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聽說能手能把一張畫兒揭成兩幅,畫兒韓莫非有此絕技?

下邊偵緝隊黑梁不耐煩了,問那五:

“看樣兒沒我的事了吧?您拿錢吧,我該走了。”

那五掏錢打發了黑梁,緩過了神來,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說:“韓爺,我開眼了。二百多塊利息換了點見識,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畫兒韓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畫兒是你拿來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來回跑挺費鞋的,這幾個錢你拿去買雙鞋穿,告訴你那位坐帳的!”說到這兒,畫兒韓掃了一眼目瞪口呆、滿臉窘相的甘子千:“就這點本事也上我這兒來找蒼蠅吃嗎?騙得過畫主本人,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學兩年吧!”

甘子千無地自容,低著頭走出“公茂當”,從此處處躲著畫兒韓,再沒和他照過麵。畫兒韓盡管由此名聲大噪,可是財東不敢再拿錢冒險,來年正月就把這位副經理辭退了。畫兒韓跑了兩年合兒,北平臨解放時百業蕭條,他敗落到打小鼓換洋取燈兒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畫的名聲傳了出去,盡管丟盡了人格,可換來了書畫店飯碗,當了專門補畫的工匠。因為揭裱字畫,難免破損,得有人會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後,甘子千憑他出身清白貧苦,政治學習積極,思想進步,靠近組織,公私合營時已當上了書畫業領導小組成員,同業工會的副主席。

公私合營後,文物書畫業要整頓班子,有人提出來調畫兒韓。政府人員不知道這人是誰,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說:“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來,他就犯了思忖。當初自己本沒有坑騙他之意,卻弄得無法解釋。事已過去多年,他不來呢,誰也不會再想起談起,於他於己都無妨礙。他如果來了,這人可也是長著嘴的。他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說成我甘子千有意所為,我不得脫層皮嗎?自己還正在爭取入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但也不能對組織說假話,見到政府代表時,他就說:“畫兒韓的事了解了。這人做假畫出身,當過當鋪的副經理,解放前有一陣生活挺富裕,他作壽名演員盛世元都來唱堂會……”政府代表聽了,又問他:“有人說他挺有本事,你看咱們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說:“還是領導上決定,我水平低,看問題沒把握。”畫兒韓終於沒被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