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文物行某種慣例,從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幹什麼都可以,但絕不許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買賣,替人鑒別都屬違例。畫兒韓自此就從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來,甘子千從沒為畫兒韓的事感到理虧心虛。慢慢地,連畫兒韓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動亂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認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為了“改造他”偏不讓他幹自己稔熟的行業,而叫他去學修腳!打倒“四人幫”後,恢複名譽也好,退還存款也好,都沒有比讓他回到文物商店,幹他愛幹又能幹的工作使他感動。他拿出全部精力來工作。可是歲月不饒人,當他當選為人民代表時,大夫會診的診斷書也送到了他手裏。他被宣布得了必須休息、沒有希望治好的那種病!
盡管他對人說:“我快七十了,馬上去八寶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會以來的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裏實在有點懊喪。他想到,自己這一生從人民那裏取得的很多,報答人民的太少。他無聲地給自己算帳,算算這一輩子對人民對國家作過哪些虧心事。算來算去,算到了畫兒韓頭上。
文物業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沒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國際市場文物漲價,無論識別古畫還是作仿製品,畫兒韓都身懷絕技,怎麼能不讓他發揮才幹呢?當初隻要自己一句話,說:“這個人有用,”畫兒韓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沒說,就為這個把他擠出去幾十年。
共產黨幾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懺悔心情,對個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黨委彙報,檢查了錯誤。黨委書記表揚了他的忠誠,責成他把畫兒韓請回文物界來。
這一動手找,才發現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離的時間之長!先聽說畫兒韓在天橋“犁鏵頭”茶館燒過鍋爐,到那兒一看,茶館早黃了。又聽說畫兒韓和另一個老光棍合租一間房子,在金魚池附近養金魚,去那兒一問,房子全拆了。找了半個月,走了八處地方,唯一的收獲就是聽說畫兒韓確實健在,有時還到陶然亭附近去練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過自己的那些人,心裏總是忿忿不平。這時才悟到,原來自己也是整過人的,其後果並不比人家整自己輕微,手段也不比別人高尚。
他決心要把自己欠的債還上。不顧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著棍來到了陶然亭。這時天還沒大亮,霧蒙蒙的湖園裏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彎兒的,釣魚的。三三兩兩,影影綽綽,在他前後左右往來出沒,向誰打聽好呢?
正在犯愁,迎麵走來一位留著五綹長髯,身穿中式褲褂,也拄著根手杖的人。這人目不斜視,一邊走路一邊低聲哼著京戲,走近了,聽出唱的是《空城計》:“眾老軍因何故紛紛呐議論……”
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腳。“紛紛議論”四個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紛紛”二字回腸九轉,跌宕有致;“議論”二字坦坦蕩蕩,一瀉千裏。甘子千似乎出於條件反射,連考慮都沒考慮,張嘴就喊了一聲“好!”
老頭兒也停住腳步,半揚著臉,象是捕捉這一聲叫好的餘音。他望著還沒亮透的湖邊樹林說:“這份叫好聲我可有三十多年沒聽見了,不是聽錯了吧?”
甘子千應道:“這‘紛紛議論’四個字的甩腔,我也有三十多年沒聽見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
“哎喲,這話怎麼說的!”老頭幾步搶了過來,並不握手,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搖晃:“您就是,您就是那位跟畫兒韓一塊常聽我的戲的……”
“我叫甘子千。”
“聽說過,那年在恭王府園子出堂會,我讓畫兒韓請您來會一會,可惜您走了。從那一別就是三十多年。您一向可好?在哪兒工作呢?”
甘子千說在文物商店當顧問,盛世元說:“我也是顧問!唉,什麼顧問?就是政府對咱們這些人器重,哪怕還有一點本事,也讓你使出來。社會主義麼,就是不埋沒人才。幹我們這一行的,不養老不養小,我從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放在舊社會得要飯。一解放就請我上戲校當教習了。就是‘四人幫’時候受點罪,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個,連國家主席、將軍元帥都受了罪,咱還有什麼說的?昨天我碰見世海,他還能登台呢……”
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話說到一個站口,問問畫兒韓的消息。可這位老先生越說越精神,隻好硬擠個話縫插進去說:“盛先生,剛才您提到畫兒韓,您知道他現在落在哪兒了嗎?”
“落在哪?他一直在我家呀!”
甘子千啊了一聲,半天盯住盛世元沒錯眼神。天下哪會有這麼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著(他忘了他先已撲空了八次)?又追問一句:“您說的是真格的?”
“嗨,你問問陶然亭這些拳友,誰不知道畫兒韓跟我作伴?‘文化大革命’中茶館黃了,畫兒韓沒地方混飯吃,急得在這湖邊轉磨,跟我說:‘四哥,這些年我一步一步的退,古玩行不讓幹了,我拉三輪;三輪不許拉了,我擺攤賣大碗茶;大碗茶不讓賣了,我給茶館燒鍋爐;現在連茶館都砸了,我還往哪兒退呢?從解放我就是臨時工,七十多歲了,誰要我啊?’我勸他說:‘天下哪有過不去的河呢?你搬我家住去。從我老伴去世,兒子調到外地,我就剩下一個人。白天我在戲校挨批判,心裏老怕家裏叫人撬門抄家,你就給我看家得了。隻要我這工資不取消,就有你的飯吃。’從打那時,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說:“既這麼著,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我有點事找他。”
“不行。”
“怎麼?”
“腦血栓,前天進醫院了。”
“哎……”甘子千兩手攤開,連連歎氣。
“您甭著急,眼下沒有生命危險,就是不許探視。”
甘子千這才舒了口氣,問道:“怎麼突然得了腦血栓?”
“累的。去年他檢查出腦血管硬化,醫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來了。他說他家祖傳幾代搗騰字畫,對於識別古畫很有點訣竅,他想趁著還能活動把它寫下來,免得自他這兒失傳。”
甘子千說:“早動手就好了。”
盛世元說:“前些年他張嘴就罵,說文物行的領導全是棒槌,不認他這塊金鑲玉。他寧可帶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給他們。這兩年啊,政府一步一步給我落實政策。收入多點了,我們倆的生活也改善點。他覺著黨中央政策好,雖是衝我下的雨,也濕了他的田。目前搞四化,他這點本事對國家是有用處的,不該再藏著掖著了。這是為國為民的好事,我能攔著嗎?我就給他買紙,買墨,好茶葉,大葉煙,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體。”
甘子千含著淚說:“您可真夠意思。交朋友交到這個份上,可以拍胸脯了。”
“也還是黨中央的新政策好,要是我被人家當成四舊掃進垃圾箱,還能顧他嗎?”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無言地和盛世元並肩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道:“他還能說話不能呢?”
“能是能,舌頭有點發硬,拐彎費勁兒。”
“那就有救!”甘子千喜出望外。他想應當建議派人帶錄音機來錄音;應當在人代會上提一個搶救老人們身上保存的絕技的提案;應當……
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辭,說:“哪天醫生一解禁,我就領您去。”
“是是。您看還有什麼困難嗎?”
“困難是有,怕你幫不上手。畫兒韓當了半輩子臨時工,沒混上公費醫療,我落實政策補了點錢,這回他一住院全墊進去了。可這救急不救窮。這病不是三兩天能好的,我的工資兩人吃飯有富裕,供一個人住院可差遠了。能不能找個地方給他出藥錢呢?”
“行!”甘子千斬釘截鐵地說:“包在我身上了!”
甘子千回去的路上,比來的時候精神爽快了,心情舒展了。他計劃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畫兒韓的名下。他幾乎懷著感謝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後這個要求。他覺著生活總算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在向這個世界告別時,可以於心無愧了。
“注釋1”滿價,即當價最高限額,當時約一千元。
“注釋2”這是當鋪習慣,好東西也說是破的。
“注釋3”照當,是取出當品看一看,要付一個月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