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遠說:“施工之前,隻要在圖紙上改一條線,加兩條線就完了。現在生米做成熟飯,沒辦法了!”
工會主席脫口而出:“你這意見為什麼不早提?”
邵明遠沉默了,無聲地望著李青。
李青早發現自己問冒失了,忙把話頭岔過去。告別出來以後,工會主席和李青推著車走了一段路,工會主席問李青:“看來邵明遠有些情緒,這到底有什麼內幕?”
李青說:“當年他提出過這個意見,和專家頂牛,從主任位置上撤了下來。過去的事了,當時有特殊的曆史背景,不談也罷。不過,這住戶的問題怎麼解決好呢?”
“把情況彙報上去,讓上級決定處理吧。”
從這件事後,李青對邵氏兄弟倆有了些新看法,他曾不露痕跡的向上級透露,是不是該給邵明遠平一下反?上級一位同誌表示,邵明遠既沒戴帽子也沒受處分,根本不存在平反問題,至於下放勞動,這是改造知識分子的根本途徑,現在正要掀起個下放高潮呢,還能把邵明遠調回來嗎?
果然,幹部下放的高潮到來了。邵清遠頭一個搶先報了名,申請書寫的很懇切。說他來自舊社會,沾滿了資產階級汙泥濁水。黨把他提到領導崗位上,他惶恐得很,請求到勞動中去鍛煉,並決心在勞動中爭取加入黨的隊伍。
邵清遠已是有先進工作者頭銜、副總工程師職務的人。宣傳工作要抓典型,擴大影響,報社來人和宣傳科合作,把邵清遠帶頭下放和他本人的申請書一並在《建築工人》報上登了出來。邵清遠成了帶頭下放的一個標兵。
李青對邵清遠已不象初相識時那麼好感。他覺得邵清遠作為工程師,如果看不出蘇聯圖紙所帶的隱患,說明他技術上沒有弟弟稱職,如果看出來隱患,仍隻是一味的堅持貫徹專家建議,以此討好蘇聯專家和不懂技術的領導,未免私心太重。所以對於這次宣傳邵清遠,他並不熱心。然而邵清遠已經站在顯眼的位置上了,他響應黨的號召,熱心帶頭下放,做得既正確又合乎黨的要求,要挑個人作杆旗,不選他選誰呢?有什麼理由不宣傳他呢?
人的命運,有時就象投到滑梯上的一隻皮球,一旦扔上軌道,就要向前滾去,誰也攔不住,那球自己要停下來也停不住。邵清遠下去後,勞動得不錯,報紙要繼續報導下放幹部在勞動中的情況,他又上了報。三個月之後,要組織下放幹部報告團,到各處談自己的改造體會,邵清遠自然首先被選中。過了不久,大躍進來了,組織上提出下放幹部不僅要在勞動中出思想成果,而且要出物質成果。這時就有個上過幾年中學的下放幹部,敢想敢幹,提出幾條建議,要用豆腐作蛋白膠,用工地扔棄的廢草袋製造抹灰用的紙筋,用人頭發作防雨塗料。盡管有人懷疑這些想法有點怪誕,可那時到處在喊“雞毛上天”、“大放衛星”、“我就是龍王,我就是玉皇”,誰也不敢把這建議頂回去。黨委召集工程技術人員征求意見。有人搖頭說不懂化學,有人模棱兩可。間到邵清遠那裏,邵清遠說:“從技術上看,行!能夠成功。”黨委本來就認為,群眾的創造性和躍進熱情隻能支持,不能潑冷水,有了技術人員的判斷,這就建立在科學基礎上了。馬上決定把下放幹部集中起來辦化工廠,由邵清遠任廠長兼工程師,提建議的那個幹部任技術員。邵清遠一上任,宣布按照革命精神,不向上級要一分錢,白手起家辦工廠。於是大家分頭上各工地去撿“廢品”、大缸、大鍋、石碾子、廢稻草,陸續全拉到郊區一個空地上了。建築業的人蓋房是容易的,工地上有的是“廢”磚瓦木料。不到一個月,廠房、辦公室全蓋起來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下放幹部們敲鑼打鼓把一茶缸蛋白膠,一臉盆紙筋,用紅綢子包著送到公司黨委來。工會和宣傳科也敲起鑼鼓,放起鞭炮,掛起“慶祝化工廠試製新產品成功”的大橫幅迎接他們報喜。
李青在他們建廠時參加過義務勞動。邵清遠脫了衣服,隻穿一件背心一條短褲,和眾人一起抬大缸、安鍋灶,細皮白肉曬得通紅,沾滿泥汙。李青很為這熱火朝天的氣氛感動,又覺得邵清遠作為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能響應黨的號召,身體力行,確實也不容易。把他選作典型來宣傳,借以教育別人,倒也不算過分。對他的看法又好轉了點兒。
化工廠建成了,第一批產品生產出來了。那蛋白膠經過鑒定,確有奪木之力,紙筋用在灰牆上,倒也平滑白淨,比買麻刀節約了成本。這時市內要舉辦“下放幹部勞動成果展覽會”,這兩個項目一報上去,馬上入選。責成宣傳科準備展覽品。除去樣品外,還要成套的照片、圖畫、美術布置。宣傳科並沒有美術人材,要從各部門臨時抽調。人們說邵明遠學過建築,繪畫、雕塑、模型全拿得起來。最好調他來。李青聽了,就親自去維修隊找邵明遠。
維修隊在一個小學校幹活,主體工程修完了,工人們在吊頂棚。李青問了一下,人們告訴他邵明遠今天沒參加幹活,在才修好的校長辦公室計算任務單呢。李青按人們指的方向找到校長辦公室,見邵明遠和維修隊長——就是那位鄰居劉師傅墊著兩塊磚坐在地下,圖前鋪著幾張任務單,邵明遠正往本上寫什麼。劉師傅一見李青進來,馬上起身讓坐。李青說:“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一會。”邵明遠聽到說話,這才抬起頭,打個招呼,又低下頭去寫他的。李青問劉師傅:“你們任務完成得怎麼樣?”劉師傅說:“平均超過百分之三十。”李青說:“不算突出。”邵明遠收起本子,站起來說:“換個說法,叫提前四個月跨入1959年,您認為是不是就好聽點了?”隊長又接著說:“我們沒放衛星、翻幾番,可是我們的質量、數量保證經得起檢查。這百分之三十,是邵工一個工一個工撥拉出來的,我們把每道工序、每個動作都測了時,邵工一天要幹十五、六個小時。我說,你們宣傳下放幹部的成績,怎麼不談談他呢……”
邵明遠馬上打斷說:“別胡扯,談正事。”
李青看到這裏的氣氛似乎比化工廠邵清遠那裏冷清些,可也踏實些,忙說:“你們整材料來,我們宣傳。”
劉師傅說:“這就難了,我們這兒唯一的筆杆子、唯一的計算尺、唯一的計劃員都是他,他偏不肯為自己寫一個字。”
大家說笑了幾句,李青這才講他的來意。他講話時,劉師傅就用眼睛詢問邵明遠的態度,邵明遠微微搖搖頭。於是李青話一講完,劉師傅就說:“不行,他走了我這兒拉不開栓!”
李青說:“下放幹部總要走的,何況他是臨時抽調?”
劉師傅說:“要是正式上調我就不攔了。正在大躍進,抽走我們的參謀長,不是故意要我們隊吃憋嗎?”
邵明遠說:“還是換別人吧,這一套我也幹不來。”
李青不好強迫,說了幾句閑話,勸他再考慮考慮,就告別回公司。邵明遠把他送到小學校門口,欲言又止的哼了兩哼說:“李科長,從上次到我家閑談,我看出您是個講信用的人,我想冒險勸您一句話。”
“你說。”
“現在正反右傾、拔白旗,我本不該多說什麼,因為這事牽扯到我家兄,我不得不進一言。”
“你盡管說,我,你還信不過嗎?”
“關於化工廠的宣傳,適可而止吧……”
“怎麼?你覺得這裏邊有假?產品確實造出來了。經濟效果也證實了。我親眼所見!”
“沒說它有假,我是說……過兩個月您就會明白的,不要弄得騎虎難下才好。”
李青想再問仔細,邵明遠不肯多談了。這時正在反右傾的高潮上,李青當然不會無來由地阻止對化工廠的宣傳。於是一切準備工作都加快完成了。連環畫、樣品台,還象拍電影一樣叫邵清遠脫了光膀子,把安好的石碾、大鍋拆下重安,以便拍連續性的展覽照片。化工廠產品既經住了檢查,宣傳工作也做得出色,在中山公園開展覽會時,就把一段最顯眼的位置分給他們,並且從下放幹部中抽了兩個口齒伶俐、長相喜人的女同誌來作解說員。開幕之後,這一部分展覽很吸引觀眾。邵清遠和展覽內容再次用大字標題,配上照片在報紙上登了出來。展覽中間,市裏分管建築的領導人在幾位下屬部門負責人陪同下來參觀。在這展覽台前看了許久,問公司領導:“這位邵工程師入黨沒有?”
公司領導說:“已經報上來了,這幾天就批。”
市裏領導又轉身對設計院的負責人說:“你們光會打報告向市裏要副院長,要總工程師,為什麼不眼睛向下?這樣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不提拔重用,光要老幹部老專家哪有這麼多?老專家也是從年青時過來的喲?”
設計院負責人說:“邵清遠工程師能來我們當然歡迎,隻怕公司不放!”
市裏領導說:“不要本位主義嘛。”
展覽會開了兩個月,李青帶著展覽工作人員一直住在公園,沒有再回公司去,公司偶然來人,也從不提化工廠的現狀。等展覽會勝利閉幕,李青帶人回到公司,組織上卻告訴他,參加展覽去的下放幹部、解說員,不必再回化工廠了,另外分配到各生產隊跟班勞動去。
“為什麼呢?”李青奇怪地問。
“化工廠關門了。”公司領導說。
李青大吃一驚,沒想到竟又給邵明遠說中了,而且恰好兩個月左右。問一下原因,也極簡單。做蛋白膠用的原料是豆腐,每天須派十幾名下放幹部天不亮就去副食店排隊,買到豆腐,他們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盡管搶了居民的口中食,但副食店和化工廠有聯係,倒不會影響生產。可是從這一年下半年起市場就不那麼景氣了,豆腐越來越少,終於斷了供應,再往後連黃豆也看不見了。原料斷了來源蛋白膠隻好停產,至於做紙筋的廢草袋,更是一場笑話。看著工地上到處扔著不少,豈不知一正式生產,用不了一個月就撿完了,隻好改買新草袋,用火堿煮爛再碾成泥。而新草袋卻要去天津等處產稻米的地方運,運費加上草袋、火堿,成本遠比買現成的麻刀貴多了,生產也費勁多了。拿人頭發製塗料,則始終處於試驗階段,幸好沒成功,真成功了,派一批人到處去收集頭發供長期生產,怕也不是便宜事。
李青問:“工廠關門,邵清遠工程師幹什麼?”
“調設計院當副院長去了。”
李青說:“這化工廠看來並不成功,怎麼還提拔他?”
領導說:“這麼說不對。工廠遇到困難辦不下去,不等於當初沒有成績,這股躍進的熱情還是好的嘛,聽黨的話還是對的嘛,在政治上當時是打了主動仗、勝利仗的嘛。”
李青沉吟了一會說:“我認為對一些紮紮實實,在下麵真跟工人結合的下放幹部多作點宣傳,比如邵明遠……”
那位領導說:“我也聽說維修隊對他反映還不錯,不過,維修隊在整個大躍進中可不是上遊。有沒有迎合工人中保守思想的一麵呀?現在還有人弄不清,一個指頭和十個指頭的關係,抓住一點缺點攻擊大躍進,攻擊三麵紅旗,我們不能放鬆警惕性。對他哥哥,我們在政治上是放心的,對他還不能這樣說吧,樹立一個先進典型要慎重喲!”
邵清遠就任設計院總工程師後,再也沒出現什麼叫人留作話柄的事。但也沒再創造什麼突出成績。議論當然仍有。說他好的,認為這人謙虛、謹慎,民主作風好。任何一件設計出來,他從不首先表態,總是開各種討論會,征求各級領導指示,然後綜合大家意見定出方案。說他不行的人,認為此人既無主張,也無創見,上傳下達,劃圈辦事。當這種副院長有沒有專業知識關係並不大。但領導上對他是始終重視的,認為選一位這樣又是內行,又是黨員,組織觀念強,民主作風好的領導人很不容易。所以多少年來每逢有代表工程技術人員出麵的活動,總是選他。設計院的黨政領導換了幾批,他這技術領導卻從未動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