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兄弟(3 / 3)

邵明遠呢,說不上順利,也說不上不順利。每逢有技術難題要會診,要解決,討論會是少不了他的。平日則仍在技術科審閱圖紙,選先進人物想不到他那兒,支部培養對象也從沒把他列入。但也再沒有什麼運動扯到他頭上。

這弟兄倆象競走中的兩名選手,起步時弟弟在先,哥哥在後,走出去沒多遠,哥哥超過去了,弟弟落在後邊,而且越拉越遠。如今已走進整個賽程的一半了,這距離仍未縮小,看來到終點也不會有什麼戲劇性的變化了。

也就在這期間,李青調離了建築公司。大概過了一兩年吧,李青在一次路過南池子一條胡同時,正好一輛黑色伏爾加轎車迎麵開來。他急忙躲到牆根,那車卻在他身邊停下來了。邵清遠探出半個身子喊他:“李科長,您上哪兒去?”李青說:“我剛辦完件事,回家去。”邵清遠立即下了車,打發車開走,拉住李青的手說:“好久不見了,我就住在附近,到我那兒喝杯茶吧。”

邵清遠住著獨門獨戶的一個小院。房子不多,可是出廊出廈,花瓷磚漫地。院子裏兩棵刺槐,一架葡萄,幹淨清爽。孩子上大學,住在學校裏,隻他愛人在家。這女人四十出頭了,看來不過三十四五,穿著紡綢白襯衣、木黃凡立丁褲子,薄施了一點脂粉,十指尖尖,指甲上還殘留一點紅色痕跡。她把他們讓進客廳裏。客廳內鋪了地毯,沙發和落地燈盡管都很舊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貴重貨,而且保存得很仔細。李青對這屋子和這女人,整個兒感覺是比院子外邊的世界相差十幾年,似乎從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起,這屋的鍾擺就停了,外邊不管有多大變化,這屋內紋絲沒動。

李青試探著問:“您在哪裏工作啊?”

“我當家庭婦女了!”她說話的態度倒是誠懇親切的,使李青印象變好了些。“老邵要人照顧,家裏又沒旁人,我就一直沒出去工作。”

“從解放就沒工作?”

邵清遠說:“她原來是評劇演員,後來嗓子倒了。劇團改國營時,動員她轉業,她就退職了。報上不是宣傳過,家務勞動也是社會主義勞動吆?算了,給國家省點開支吧。”

說完他笑了笑。

李青問:“這房子是房管局的?”

女主人說:“解放前我們買的,大躍進時國家收了去,現在又發還了。修、補全要自己操心,哪如住公家房好!”

邵清遠作了幾年領導工作,年歲也大些了,正在發胖,上胡同裏這幾步路,他就有點喘籲籲的,進屋之後,愛人幫他脫下外衣,換了拖鞋,坐在沙發上再也沒動地方。他剛一動手,愛人把茶送到手上了,剛一舉煙,愛人把火點著了。他盡管客氣地點點頭,可是怡然自得之態毫不隱避。李青問了幾句設計院的情況,邵清遠回答的都是公事話,便沒心思再談下去,推說家中有事,告辭出來。到門口問了一句:“明遠還住在老地方?”

邵清遠說:“對,生了孩子,對麵那間屋現在也歸他住了,鄰居搬走了。”

“工作情況呢?”

“還是照舊,本來他比我的條件好,可是不知自愛,盲人騎瞎馬……”

李青走到街上,呼吸才暢快了點。他覺得邵清遠的家給他的印象很古怪。怎麼古怪,他卻說不清;一直走出很遠了,他才多少摸著點頭緒,原來邵清遠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中。

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經過十年旋風似的混亂,風定之後,李青又調回建築係統工作了。一接手工作,就搞落實政策。按政策精神,凡屬被“四人幫”無辜迫害離開原工作崗拉的同誌,基本上各就各位。原單位撤消了的,也要安排到相當原級別、原職務的工作。設計院尚在,邵清遠回去作副院長是理所當然的。而邵明遠呢,李青認為十七年間對他的使用就不大合理,沒讓他把力量充分發揮出來,他想趁機會給他安排個適當的工作。

這意見也被上級采納了,隻是目前尚找不到合適的職位給邵明遠,就決定先請邵清遠複職,後安排邵明遠的工作。

李青是帶著報喜的心情去找邵清遠的。邵清遠仍住在原地,隻不過換了房間。他在幹校專政隊接受專政時,愛人死了。房子被王洪文的一位上級占用,把他家剩下的破爛全扔在放雜物的廂房內。王洪文雖然倒了台,這位上級卻並不是“四人幫”分子,隻是由某廠書記的位置上退到了顧問位置上,房子仍占著。邵清遠回來後,就把那間放雜物的房稍整理一下,住了下來。李青進屋一看,恍然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弟弟那個房間,也那麼小,也那麼擠,隻不過更陰暗些,而且沒有鄰居的小孩來打擾——那位顧問仍保留著作書記時的派頭,不許孩子們和這個身份頗可懷疑的房東打交道。

“您自己找地方坐。”邵清遠有點手腳發顫地招呼著,“我沏茶去!”

他的蜂窩爐子放在院裏,所以得把茶壺端出去沏。他出去這工夫,李青挨桌子坐了下來,無意間看到桌上鋪著的稿紙,恭恭正正寫的題目是:“關於分配我工作的幾點要求”。

邵清遠沏茶進來,指指桌上說:“我正寫個東西,打算寫完拿著去局裏……”

李青說:“您甭寫了,我就為這事來的。市裏原則上已經同意,請您回院去主持工作。”

“這消息我已經從小道上聽到了,所以才寫材料。您來了也好,當麵談談,把我的意見給轉達上去,這項任命我不能接受。”

對李青來說,這不算意外,經過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同誌落下點消極情緒,不肯再擔當工作,他曾碰到過,於是就用行之有效的方法,講一個對黨對人民的責任。

邵清遠連忙搖頭,說李青誤解他的意思,他說“文化大革命”怎樣,中央會作結論,他不敢亂說。但對他自己來說,卻給他帶來一個好處。這就是在牛棚的時候,他反複琢磨了一個問題。

“現在是九死一生了!黨再次把我從這地獄裏救出來,我怎麼報答黨的恩情呢?”

李青笑道:“對呀,怎麼報答呢?”

“一句話,做個老實人,做個老實黨員。”

“這話怎麼講呢?”

“且聽我說。還記得一九五五年,我剛當選先進生產者時,你問我,我在模範工地主要經驗是什麼吧?”

李青說:“記得。你說,和蘇聯專家合作是個政治問題,專家的建議就是法律,守法就行了。”

“不錯,可是我沒告訴你這條經驗我是從哪兒學來的!”

“對了!”

“我沒法說,因為這條經驗我是從在美國人手下作事時學來的。在舊社會,找職業不叫找職業,叫找事!工作不叫工作,叫混事,拿誰的錢就叫給誰作事!替人辦事嘛,不按人家的意思辦還能按你的意思辦?在史迪威公路上,正式土木係畢業生有一大堆,對每項施工方案他們都有一套不同意見。我學曆淺,提不出什麼高明見解。大家都瞧不起我,美國人也瞧不起我。可一到分配工作時,卻總是先要我。美國工程師上南京開營造廠,他要我不要別人,為什麼,因為我這人用起來順手,光想替他辦事,從不堅持個人意見。”

李青沒想到邵清遠說的這麼露骨,有點替他不好意思起來。笑道:“您也形容過分了吧。”

“一點也不,咱們說的是實質。解放後,我以為一切會改弦更張,以我的經曆,我的學問,安排我在技術科看圖紙,我知足了。可沒想到我弟弟碰了個釘子,我一琢磨他碰釘子的來龍去脈,發現也還是在為誰作事這一點上。所以大家選我去模範工地,我沒推辭,對這一套作事法我比對土木工程、力學結構熟悉。在美國人手下怎麼幹,在蘇聯人手下也怎麼幹唄。隻要不把這個底說明白,大致不會失敗。果然,我去了,幹成功了。而且從此一路順風!”

李青問道:“這麼說大躍進化工廠的事您也是明知道後果不會好的?”

“不能這麼說。”邵清遠喝了口茶,接著說,“當時領導上號召大躍進,全國各地什麼畝產萬斤糧、大煉鋼鐵、活性染料、牛豬雜交,各種荒唐事都在報上堂而皇之地宣傳開來了。用豆腐作蛋白膠,從技術上說是行得通的,用草袋作紙筋也不違反科學原理,領導要這麼幹,我當然按領導的意願辦。還是那句話,我不忘我是替人辦事的。另外我也是擁護共產黨的。我相信黨要這麼幹必定有他的理由,有政治上非幹不可的理由。雖然不明白是什麼理由,可自覺的跟著潮流走。後來潮流把我浮到上邊來了,我想下也下不去,何況我並不想下去。我弟弟倒下去了,不也對革命沒帶來什麼好處嗎?不過我可是全力以赴地幹事的。不管我水平多高,放我在那個位置上,我一定盡其所能把事幹好。當副院長我本來不夠格,因為技術上我沒那麼多學問,所以我盡量聽別人的,把別人的高見收集來作為我的最後建議拿出去。凡是上級希望我辦的事,我件件把它辦好。”

李青說:“照您這麼說,您也未必全錯,何致於現在又反其道而行之,恢複原職都不幹呢?”

邵清遠說:“上邊我隻說了一半,作什麼都不忘記是替別人幹事,按別人意思辦。這隻是個手段。內裏還有個目的,目的是為自己辦件最大的事。在舊社會是為了保住飯碗,在新中國是為了保住職位,後來又加上保住政治地位、社會地位!您到過我這兒,我這家原來挺舒服。我跟我愛人感情挺好。她在舊社會唱戲,舒服慣了,我不忍心叫她受委屈,我弟弟的事教訓了我。我要被打下去可不如他,他年輕,有專業知識,敗到底還可以當技術員。我的專業是二五眼,叫我當副院長我能應付,真叫我上工地當個施工工程師就砸了。就象票友唱戲一樣,別看能唱《二進宮》的楊波,你叫他當真來個武行的,他連台簾也出不去!”

李青說:“按您這邏輯,現在叫您回去當院長,不正該接受嗎?”

邵清遠說:“你忘了剛才我說的‘文化大革命’,對我的好處了。‘文化大革命’一來,吭嗆一下,掃地出門,我半輩子的飯碗全砸了,連筷子也沒剩。我這才明白,要不把黨搞好,把全國治好,我再精明也保不住自己的飯碗。替人家幹事?替誰呀?替國家才能有自己。我入黨也十幾年了,直到進了牛棚我才覺著自己真該好好當個黨員,實打實的盡一個黨員的義務,實打實的為國家作點事。在牛棚我就下決心,如果黨還能把我救活,我報答的辦法就是向黨聲明:我這個工程師是假的,先進工作者也是假的。請黨把我調到我力所能及的崗位上,描圖也行,當工長也行,實打實的為黨作點事兒。”

李青覺得他說得很誠懇,勸慰了幾句,答應向上級轉達他的要求,同時囑咐他:“組織決定了,可一定要服從。”

李青回去把情況一彙報,領導上笑了。主要負責人說:“這是知識分子的偏激性!他自己這麼說可以,組織上不會這麼認為。這麼多年的經驗,我們很了解他喲!懂技術,有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是個老幹部。”

另一位領導說:“可能還是有點怨氣兒,做做工作喲,告訴他,組織決議還是要服從。先報到,有什麼意見以後還可以談!”

調令終於下去了。邵清遠組織性向來是強的,沒有二話,到設計院走馬上任。

上任以後,邵清遠工作很認真,自上至下反映頗佳,但他每過一個時候就打一份報告,申請退居二線當顧問,最近的一次報告,還提出了可以接替自己者的名單,名單列了三個人,有一個是他的弟弟邵明遠。

有人把這話傳給邵明遠,邵明遠說:“我不是當官的材料,我一輩子沒說過家兄好話,現在倒要說一句,我看他幹這個院長還合適。”

李青把邵氏長兄這些往事捋了一遍,想來想去,弄不清他算哪一號人!先進人物嗎?不象;落後人物嗎?也不象;中間人物呢?似乎也不貼切。想了兩天,腦袋生疼,嘴上起泡,決心放棄寫小說的野心,安心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