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的四個中國人(2 / 3)

事情想到這兒,一切都合情合理,再往下可就胡塗了。他們為沙舟這個人下這麼大本錢圖什麼?一個研究曆史的會有政治、軍事情報嗎?要暗地偵察沙舟,偏在一片西裝之中穿一件中國小褂,就怕他認不出來嗎?這一籃水果到底能試探什麼呢?

沙舟還想再探討下去,但反特小說提供的推理知識就這麼一點,再往深裏想就沒用了,他賭氣拿起一個芒果,掂了掂,問道:“你會爆炸嗎?”

他撕開皮、狠狠地咬了口,芒果沒爆炸,味道很好吃,但吃過後他更覺出餓來了,才想起在酒會上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又吃了一個柑子。

第二天開幕式隻用了兩個小時,十一點就散會了。沙舟昨晚上很晚才睡著。腦袋一直發暈。他想散散步,在外邊找個地方吃午飯,再好好睡一覺,下午讀發言稿。

他從旅館後門出去,穿過馬路往西新宿車站方向走。昨天赴酒會時曾從那裏經過,似乎看見有幾家小飯鋪。一路上他隨便瀏覽著商店的櫥窗。日本飯館現在又添了新花樣,凡賣定食的,都做好幾份樣品,標上價錢,用塑料紙罩好擺在櫥窗裏,既引動你的食欲,又便於你根據自己的財力選擇。沙舟看過幾家,不是覺得過於菜肴清淡,就是顏色太濃豔,象塑料做的假花。決定還是找一家中華料理店比較保險。他來到個小十字路口,正考慮往那一側走,馮婉如手中提著小皮包,輕輕爽爽從左邊走來了。她見沙舟,站住了腳。

“馮女士!”沙舟笑道,“真巧,又碰見了。”

“還有更巧的,我剛剛看了這份報!”

馮婉如打開手中的小皮包,從裏邊抽出一疊報紙,舉起來搖了搖。

沙舟問:“有什麼新聞嗎?”

馮婉如翻開一頁,送到沙舟麵前,上邊印著沙舟的照片、和四分之一版麵大的介紹文章。

馮婉如說:“看了對您生平的介紹,我作為中國人為你感到驕傲。一篇論文就否定了日本人幾十年來認為不可動搖的結論,真給中國人爭氣。”

沙舟說:“我隻是在一個問題上改變了那位權威人士的論斷,別的許多方麵,人家還是很有成就的,科學麼,總是在後人修正前人謬誤中前進。”

馮婉如說:“您謙虛了,如果有機會,很想多向您請教。”

沙舟看了她一眼說:“不敢當,同鄉麼,有機會多談談。”

馮婉如說:“太感謝了。您現在上哪兒去?要我幫您作點什麼麼?”

“我想找個中國飯店去吃飯,不用勞動您,我自己去找就是了。”

“這邊有個‘淮揚春’,”馮婉如笑了笑說,“頗有點名氣。而且是親大陸的華僑開的,去那裏您也放心些。”

沙舟說:“在外國還分這個麼?隻要中國人開的飯店,賣中國飯,我一樣去吃!”

馮婉如說:“您真爽快,好,再見。”

沙舟走出沒有多遠、就後悔剛才說話冒失了。他碰到第一家中國商店,招牌上果然塗了個他看著極反感的標誌。他這才明白馮婉如說明“淮揚春”政治傾向的目的。

這個女人到底什麼來路?

“淮揚春”就在十幾步開外的左側。日本式鋪房,修了個中國牌樓式的門臉,橫匾黑漆金字,是去年到日本開畫展的一位北京國畫家新寫的。店堂不大,隻放了兩張圓桌和三組“火車座”。天花板上吊著五盞宮燈,兩麵牆上懸了二三幅國畫。迎麵牆上一架鏡框,是鄧小平同誌接見華僑代表大幅彩色照片。這家店沒有樣品在櫥窗陳列,牆上卻貼著菜譜,賣“清蒸鰣魚”,“鱔糊”,“桂花肉”等江蘇菜。另有兩個單條,寫著“三鮮餃子”“蘇州湯麵”。三鮮餃子賣二百日元一份,湯麵賣三百日元一碗。沙舟一看,心想怎麼會這麼便宜?因為他住的旅館裏,也有個中華料理餐廳,那裏的客飯是七千日元一份。老實說,在那兒吃三頓飯足夠他在國內半年的夥食費。旅費和住宿由大會承擔,夥食費是自己向國家實報實銷的。沙舟暗自決定,今後決不在旅館吃飯了。便找一個火車座坐下來。

一位穿喇叭袖、圓襟小襖衣、紮白裙巾的女服務員笑嘻嘻地走近,用日語問:“您來了,要一點什麼?”

沙舟說:“一碗湯麵。”

“是了,一碗湯麵。”

說完,女服務員還不走,象是還等他繼續要。沙舟說:“謝謝,就是一碗湯麵。”

女服務員笑了,說了幾句日語,可沙舟聽不懂,問她。

“您能說中文嗎?”

服務員說:“噢,光有麵,沒有菜,不好吃!”

沙舟問:“嗯?麵裏沒有菜嗎?”

這時從店後走來一位穿中式絲綢長衫、白襪黑鞋,四十多歲,文質彬彬的男人。離桌子三五步遠、定睛看了一看,問道:“您是沙舟先生吧!”

沙舟連忙起身說:“是的,不敢動問,您……”

“小店店主,盛懷遠,”盛懷遠送上名片說,“今早我才在報上看見您的照片和介紹,恭喜您的文章為祖國增光!”

沙舟看名片上印著,盛懷遠還是華僑總會的幹部,忙伸出手去說:“盛先生熱心僑務,非常敬佩。”

盛懷遠說:“自己人到家了,還坐在這兒幹什麼?後邊坐吧!”

沙舟說:“我隨便吃一點東西,下午還有事,不打擾了!”

盛懷遠說:“那我陪您喝一杯酒!”

盛懷遠吩咐了服務員幾句話,便在沙舟對麵坐下來。笑著說:“中午隨便吃一點,晚上有空,我為您洗塵,不知肯不肯賞光?”

沙舟說:“初次見麵怎麼好叨擾呢?”

盛懷遠說:“在海外住久了,見到故鄉來的人就分外的親。聽您說話是北京人,我父親和我都在北京出生的。美不美家鄉水。能夠幸會,我總想聽聽鄉音敘敘鄉情,在我這兒總方便一點嘛!”

沙舟問:“您原來住哪裏?”

盛懷遠說:“住西單石虎胡同,先祖在郵傳部當差。郵傳部就在六部口北邊,去年我回國觀光,看到已經改作教育局和文化局的辦公樓了。我還得到文化局同誌的允許,到裏邊照了幾張相,拿回來給家父看。他說文化局食堂,倒還是當年郵傳部的舊房子呢!”

服務員送上啤酒,兩人喝了一兩杯。沙舟想起馮婉如的話,便問道:“聽說在東京作生意的華僑商店,還有不同的政治傾向,那顧客有分別嗎?”

盛懷遠說:“少數人還有抱著過時的觀念的。但大多數人是不分彼此,都是中國人嗎!台灣遲早還不是要和大陸統一?我把鄧小平同誌接見我們的照片掛在正中,表明我的立場。可不論哪方麵來的同胞,我全歡迎。”

沙舟說:“華僑同胞、有特殊條件,應當多為祖國統一盡一分力量,我讚成您這種態度。”

盛懷遠說:“我盡自己力量去做。總會有好結果。昨天晚上有位台灣同胞到我這兒來喝酒,進來時一副喪氣樣,我陪他談了談,思想開通了,臨去時高高興興,今天還特別派人給我送了一把花兒來致謝,您瞧,這就叫誠能感人。”

沙舟說:“歐?”

盛懷遠以為他不相信,立刻轉身到櫃台後連花瓶一起抱來了一大束鮮花,是襯了綠葉的紅白兩色玫瑰,花兒吊著一個紙簽,上寫。“懷遠先生清供,TFLG。”

沙舟忙問:“您和這位先生熟識嗎?”

盛懷遠說:“隻見過一麵。”

沙舟問:“您知道他的來曆?”

盛懷遠說:“我隻知道他是從台灣來的遊客,一周前才到東京。我問他在哪一界恭喜?他說教書。”

沙舟說:“我收到一籃水果,簽名也是這幾個字。”

盛懷遠說:“他可沒談到給你送水果的事!”

沙舟問:“昨晚他和您談了些什麼呢?”

盛懷遠說,昨晚七點鍾左右,這位先生進了店。進來時就帶了幾分酒意了。他先站著,看看菜譜,等轉身看到鄧小平同誌接見華僑的這張照片時,說道:“噢,你們是大陸那邊的。”說後扭身要走,盛懷遠攔住說:“大陸也好,台灣也好,不都是中國嗎!為什麼這麼見外?”那人一笑,就坐下來,要了二兩茅台,一盤香酥雞,一份煮幹絲,就自斟自飲喝悶酒。因為這時已過了飯口,隔不遠的一條街叫歌舞伎町,是有名的“墮落區”,這條街就格外冷清。店中沒有別的客人,盛懷遠便替他斟了杯酒,和他搭訕。

“聽您這口音,也是北方人?”

“祖籍廣東,先祖在天津落了戶,作進出口生意。我是在北京長大的,小學在彙文小學住校,中學在船板胡同彙文,大學在燕京。”

“現在呢?”

“處處無家處處家!”那人搖搖頭,喝口酒說,“狐死首丘,我不論在哪兒住,都把窗口向著大陸的那間屋選作臥室,我相信,這樣作夢才能作到還鄉夢。”

盛懷遠說:“我也是這樣,近幾年來,我每年旅遊一次,每次都回北京。其實,北京我已經沒有親屬了,連老朋友也沒幾個。可我隻要在北京街上走走,換上幹部服擠幾回汽車,遛兩條胡同,甚至跟飯館的服務員拌幾句嘴,跟百貨公司店員吵幾句架,就又覺著自己是個中國人了。”

“有機會這麼走,不容易!”

“其實,回去還是看見的好事多。前年回去街上還一片白沙沙的水泥磚和黑油油的柏油路,去年回去住戶的窗前屋後種上花養上草了,今年再去,嘿,有了街心公園了。前年回去看見有個體戶拉三輪,我覺著比以前活泛了點;去年回去就見到了農民開著自己的拖拉機往城裏來賣西瓜;今年呢,我在東單看見一溜三輛大旅遊車,寫著‘個體戶旅行汽車,唐山、天津、北京三日遊!’您說,這叫不叫日新月異?大的方麵更說不完了!別的不說,就講北京新建的這幾個住宅區吧!以前的肅王墳,現在叫勁鬆,大樓起來了!西便門,那是上白雲觀雇驢的地方,現在也是住宅區,大樓起來了,還有……”

“那是人家。人家吃過苦、玩過命,如今得了善果,應該應分!有咱什麼?”那人又喝了口酒,歎了口氣。

“您這話就有點離弦了不是!人家是誰?中國!咱是誰?中國人!我跟您說句體己話,我祖上在前清也是赫赫有名的名臣,我的親戚在鎮反的時候沒少受罪,一句話,中國共產黨當了權,我有不少損失。我也罵過他們,以前我也賭過誓,決不跟他們接觸。我覺著要是中國不革命,我總不致於落到這份上,再損也不致於當飯店掌櫃的!”

“可聽您剛才那口氣,倒象洗過腦的!”

“沒錯,洗了腦了,是我自己洗的。這幾年大陸上來的人多了,我跟他們談的多些,也看了點他們送我的書報,我忽然琢磨透一個理:改朝換代,自古有之,隻要改的對國家對民族有好處,個人進退算什麼的?炎黃子孫為國為民作這麼點犧牲有何可怨呢?我不是說新中國樣樣都好,‘文化大革命’,幹了多少缺德事,共產黨自己都徹底否定了!不管新中國有多少缺點,有兩樣事您總不能不服,一、那兒沒妓院沒乞丐,沒有歌舞伎町,沒有黑社會作人肉買賣,逼良為娼、誨淫誨盜;二、中國人在洋人麵前再也不矮一頭。外國人不能在中國橫行霸道了,基辛格、尼克鬆、裏根,要商量事你先上中國來。你來我去咱們平起平坐。朱建華跳得高,女子排球打得好,你得升中國國旗,你得奏義勇軍進行曲,這就叫揚眉吐氣!我說您哪,犯不上為自己一點事犯愁,幹嗎放著寬處不想想窄處。佛家雲,境由心造,退一步海闊天空……”

正說到這裏,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士推門走了進來。朝那老人看了看,叫道:“老爺子,您離開會場怎麼也不說一聲,害得我一頓好找。快十點了,回去吧。”

她替老人付了帳,扶他上了門外等著的出租汽車,匆匆走了。今早上就叫人送來這束花!

沙舟問:“那女人是不是穿著黃裙子、黑上衣,鴨蛋臉,荷葉頭?”

盛懷遠說:“是的,她自稱姓馮。您也認識?”

沙舟點點頭說:“這位女士我認得。那位老先生或許也見過。”

盛懷遠說:“那昨晚上您要在這兒就好了。他打聽國內的事。您比我知道得多。能介紹得更好些。”

盛懷遠說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沙舟久久地在腦子裏思忖這兩個台灣人,總覺著有點古怪處。

回到旅館,脫去上衣,急忙上床午睡。借著酒勁倒是睡著了,可睡著跟醒著差不多,腦子裏亂亂哄哄,人影恍惚,總有那兩個台灣人糾纏。睡了約半個小時醒了,醒後比沒睡時頭腦還昏沉。他知道再也睡不著了,就到衛生間用稍涼些的水衝了個澡,然後披上睡衣讀發言稿。不念還好,這一念才知道二十多天的功夫白費了,那股熟練勁坐了趟飛機全跑了。讀起來別別扭扭,結結巴巴,感情呆板,連重音都找不著地方!看樣這醜要出大了。

一次讀不順,從頭另讀,越讀越不順嘴。他又急又氣,懊喪的把稿子一扔說:“算了!幹脆請中元去讀!”

電話鈴響了。

一聽就是馮婉如。

“是沙舟先生嗎?”

“是的,您是馮小姐?”

“打擾您了,有點事求您,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盡力而為,什麼事?”

“家父也在東京,看到報上的介紹,對您十分景仰,很希望能見到您,不知道對你是否方便?”

沙舟心想:來了!這件事不了,是絕對不得安靜了。就說:“同胞相會,大喜的事,能有什麼不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