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什麼時候合適?”
沙舟想,是吉是凶、早晚總要亮底,還是早點弄出個究竟好。反正稿子是念不成了,便說:“今天就好。”
“什麼地方呢?到您那兒去也可以,或者在街上找個地方更方便。”
“一切遵命。”
“就在淮揚春好不好?那裏您算是熟地方了。”
“可以。”
“四點鍾,我們在這兒恭候。”
沙舟看看表,已是三點二十分了。知道他們是一切安排好了才打電話的。
沙舟心情有些緊張。許多反特故事片的驚險鏡頭又一下子都推到他眼前來了。“鴻門宴”,“美人計”,秘密綁架、公開收買、攝影錄相、偽造新聞……馬上毀約還來得及。
可又一想中央號召海峽兩岸多交流,多了解,促進統一大業,現在機會送到門上,臨陣逃脫,自己算什麼共產黨員呢?不論哪一邊,總還是好人多吧!
他走到淮揚春門口時,緊張的心情就丟掉大半了。門口隻有盛懷遠一人在迎接他。
“他們在屋裏,”盛懷遠說,“您放心,在我這兒決不會出現不愉快的事。論人數咱們也二比二,至少勢均力敵。”
盛懷遠說的屋裏,不是營業廳,是他的後樓上,那裏有一間純粹中國式的客廳。天津地毯,紅木家具,白銅痰筒,細瓷茶具,迎門連三上供著地地道道的中國財神,兩旁撒金紅地對聯,寫的是“陶朱事業、管鮑遺風”。
聽到腳步聲,馮婉如就扶著一位六十開外、精神疲憊、麵色潮紅的老人迎了出來。老人上身穿的正是那件灰嗶嘰對襟小褂,卷著白袖口,下身是西服褲、圓口布鞋。
馮婉如介紹說:“這是家父。”
老頭說:“馮良冀!”
沙舟說:“我們好像見過了!”
“見過見過!”馮良冀笑道,“我看您的時間長些,您看到我的時間短點,因為我當時正有點心事,回避了,請原諒。”
進到屋中,分兩邊挨次序坐下。盛懷遠不用侍者,自己用蓋碗沏了茶,捧到了各人麵前。
馮良冀笑道:“在報上看到對您的介紹。您是自修自學,功成名就的。受了那麼多磨難、剛剛洗清冤情,就寫出成功的論文來,為炎黃子孫爭光,我十分佩服!”
沙舟說:“謝謝,粉碎‘四人幫’後,共產黨實行撥亂反正政策,把多少年的冤案、積案都理清了,改正了。全國人民都意氣風發,爭著為國家、為人民出力。我個人命運是隨著國家命運興旺而興旺的!”
“好,好,我為您高興,也為我們民族高興,盛先生說的對,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海峽兩岸比著興旺才好!哪邊幹好了,都是中國人的福氣,我服這句話。”
閑談了幾句,馮良冀飲著茶,臉上露出沉思的模樣。
沙舟便問:“老先生約我會麵,想必有所見教。”
馮良冀笑笑說:“沒什麼大事,我離開北平年久了,多次在夢裏看見它,可總也看不清楚。報上說您久在北京,想請您給我講講北、北京!”
“這有什麼不行呢?可北京這麼大,從哪講起?”
“衣食住行!北京還有人穿大褂嗎?”
“這兩年有女士們穿了。男的還沒有,有也是在戲台上。”
“彙文中學還有嗎?”
“有,改名叫二十六中。”
“彙文小學呢?在盔甲廠,城牆根底下。從五老胡同穿過去,那個胡同有個中藥鋪、出名的蘇合丸。”
“沒了,沒了,盔甲廠那邊蓋成現在的北京火車站了!”
“東單牌樓聽說也拆了?”
“單牌樓,四牌樓全拆了。單牌樓拆了以後,曾經在陶然亭公園又樹了起來,‘文化大革命’中江青一句話,又把它從那兒拆掉了!”
“唉,東單牌樓北邊有個三星餐廳,是西班牙人開的,在平安電影院界壁兒。平安當年專演美國片,可比真光設備差。”
“三星的房子還有,以前開過一陣飯館,後來又改成什麼公司的辦公樓,現在弄不清又改成什麼了。平安倒還有,叫兒童電影院了。”
“那東單飛機場呢?”
“現在是個公園。有一部分作了體育場。”
“飛機場東邊,馬路北口有家專賣脂油餅的,掌櫃山東人,在那吃完飯出來,連書包都是油煙子味,還有嗎?”
“有,可不賣脂油餅了。”
“東安市場的豆汁徐呢?”
“沒了,東安市場重新建過,東來順蓋了新的大樓!”
“那門口的飯攤也撤了嗎?那個攤的羊肉餡餅全城第一,東來順的東家,就擺那飯攤起家,他發了財,不忘本,還留著這個攤,切涮羊肉的肉片剩下肉頭拿來作餡,不收利潤……”
說著說著,停了話聲,老人雙手捂上臉,眼看淚水從指頭縫裏滲了出來。沙舟驚住了,不知說什麼好。馮婉如走過去,把一條手帕塞給老人說:“爸,別這樣。”
“夢啊!夢啊!自打過了六十歲,我一作夢就在這幾個地方轉。”馮良冀象個孩子似的,擦著淚,唏噓說,“三十八年,我離開北京三十八年了!北京沒有我,還是北京!我沒了北京,我可就不是我了……哎哎。”
沙舟說:“你別心窄,方便的時候,您可以去看看,現在政府的政策很寬……”
“聽說了!也有回去過的。”
“是啊,您也可以回去看看。”
馮良冀把頭狠狠的搖了搖,不再說什麼。盛懷遠立刻找些別的話頭,把話岔開。盛懷遠講不久前到日本來演出的京劇團,說李元春的猴戲把日本人看迷了。又說北京人藝來演“茶館”第二天,許多華僑不約而同的都穿起旗袍來,有人建議盛懷遠在東京開個中國式的茶館,服務員一律穿長袍,掌櫃的著馬褂。茶館名字叫“老舍”。
馮良冀說:“台灣報上說老舍死了,我不信,老舍寫了不少說新中國好話的作品呀,後來,後來證明是真的!我想,要連老舍這樣的知識分子還容不得……”
馮婉如裝作送水,過去推了老人一把,老人愣了一下,把話停住了。
“是‘四人幫’犯的罪過!”沙舟說,“‘四人幫’我們都審判了!”
“是的,是的!說實在的,你們幹得不錯,我們不少人很感到安慰!”
盛懷遠說:“新領導掌權,會越來越好。”
“是的,好就好。不管哪邊弄得好,都是中國人的福氣,我相信。不然我也不到日本來。”
沙舟疑問的“嗯?”了一聲。
馮良冀勉強笑笑說:“您不知道,這裏有個緣故。我早年有個把兄弟,也叫沙舟,是跟吳文藻、費孝通先生學社會學的。那時候的社會學包括少數民族的曆史、風習。他跟費先生去貴州苗山作過調查,還隨曾昭倫先生去過大涼山。他自己希望去新疆研究西域史。所以,所以在日本報上看到您的名字,誤以為就是他了!我想盡辦法要促成他來,想見見他,想親耳聽聽他的學術演講,我在台灣總惦著他,到昨天才知道,您是另一個沙舟!我估計,我估計,我送去那籃水果一定把您弄懵了!那是您來之前我定下的,您別見怪。”
盛懷遠說:“都是中國學者,哪一個沙舟先生取得成績咱們都高興是不是!您沒見著那一位,送給這一位也一樣不是?”
馮良冀說:“那當然,那當然,明天沙舟先生演講,我一定恭恭敬敬的去聽。”
沙舟說:“謝謝您,不過我不是搞西域史的,我這是興之所至寫的東西,雖有點發現,但價值不大,隻怕叫您聽了失望!”
馮良冀說:“我知道,您從小學徒,1949年後才跳級進大學,此後又幹了多年非本行的工作,僅僅這麼幾年就取得如許成績。令人高興,令人欣慰。”
沙舟說:“我回去,一定打聽一下另一位沙舟先生的下落,有機會時讓他給你去信,既是費先生的學生,跟費先生打聽,他總會知道,我想他的成就一定會比我大。”
馮良冀問:“費先生還好嗎?聽說他不久前到英國講學去了,他身體還行嗎?以前在貴州爬山,他就要手拿個氣筒不斷給自己打氣的!”
“您認識費先生?”
“不認識,不認識。聽說,聽那個沙舟說的。”
服務員進來報告,酒菜已經擺好了。盛懷遠就讓大家到隔壁房間入席。席間,馮良冀喝了幾杯茅台,臉上有了紅色,心情、興致也好了些了。便問沙舟,燈市口有一家酒店,專做公雞牌“綠豆燒”,現在還有沒有?從“綠豆燒”說到“蓮花白”、又由蓮花白說到茅台。他說早年到貴陽喝茅台吃狗肉是大享受,茅台有清茅賴茅之分……沙舟對於酒是外行,而且沒到過貴州,就隻有聽他介紹。說過酒,又說戲。他說李元春的猴戲他沒看到。台灣的猴戲不行,看猴要看郝振基楊小樓,最次也得是李萬春。李萬春是跟載濤學的,有傳授。這馮老人原來是個戲迷,盛懷遠也會拉會唱,說得高興,盛懷遠拿出弦來,馮良冀唱了一段“坐宮”,真正餘派,蒼老醇厚。可惜悲涼了點兒。
大家要沙舟唱。沙舟不會唱京戲,想了半天,硬著頭皮說:“我唱個吧!這歌是我小時候學的,因為就一句詞,所以沒忘。”
他唱的是“團結就是力量!”這個歌馮良冀也會唱。又因為這是借用的一首歐洲民歌的曲調,這曲調馮婉如、盛懷遠也熟悉,所以沙舟剛唱了兩句,三個人就都跟著哼。起初是輕輕的哼,慢慢的就大聲合唱,引得兩個送菜的女服務員也笑嘻嘻的站在門口看,唱完六個人一塊鼓掌。臉上紅通通,心裏熱烘烘,那股警惕、拘謹、猜疑的影子從這小屋中終於消散了。
分別的時候,馮婉如叫了車。想把沙舟送回旅館,她們父女再回去。沙舟推辭。馮良冀說:“你先坐車到旅館門口等我們,我陪沙舟先生走幾步。”
汽車開走了。他們倆走了一段,馮良冀說:“沙舟先生,我有件事想求你幫忙。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舟說:“您請講。”
馮良冀說:“說來話長,咱們長話短說。我所以非來東京見那位沙舟不可,是因為我欠著他一筆債務。我人老了,沒時間再等了,不能背著債上陰間,我想把這筆款子托您帶給他,或者買成圖書資料、辦公機器由您轉交。”
沙舟說:“老先生,我並不知道那位沙舟在哪裏。要找不到他呢?要是他不在了呢?”
馮良冀說:“您轉贈給學校、研究所,交給國家就是了。”
沙舟說:“太倉卒了,您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複您可以嗎?”
馮良冀答應說:“可以,我知道,這也許太不自量了。”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倆走到旅館門口,馮婉如從停在路邊的車子裏鑽出來招呼說:“爸,沙舟先生到了,您上車吧。”
馮良冀伸出手來告別,說:“祝您一順百順、發達興旺!”急急鑽進車子,沙舟衝他搖搖手,對馮婉如說:“您告訴老人家。我回去立刻找費先生打聽沙舟的下落,打聽到馬上寫信告訴您,您能不能留下個香港或日本的朋友的地址,請他把消息轉告您!”
馮婉如說:“好的,現在不方便,明天我打電話和您商量好了。”
沙舟回到旅館,覺得比白天更精神了。他知道這樣是睡不著覺的,便索性坐在燈下讀稿子。這回讀得非常順,那股熟練順溜勁又回來了。他打電話告訴中元,明天的發言他自己來。
沙舟第二天發言非常成功。他一上台,就看見馮良冀穿著中式小褂,坐在一個角落裏,連連向他舉了舉手。演講完了,在掌聲中走下台時,馮良冀遠遠的雙手抱拳、拱了三拱,散會後沙舟到門口找他,他卻不知去向了。
整整兩天,電話都沒來。沙舟臨離開東京的頭一天晚上,服務員從門縫塞進一封信來。
從字跡看,是女人寫的:
“……聽了您的演講,家父很高興。叫我寫信給您,衷心的祝賀,他說,內容雖說不上有什麼重大發現,但由此可見國內學術空氣之發達純正。知道這一行還有人搞,而且遠比以前有組織、有成就,他就放心了。”
“這次到東京,多次打擾您,非常抱歉。想來您會體諒老人的苦衷。”
“至於尋找另一個沙舟之事,您不必徒勞去麻煩費教授了。據我所知,家父並沒有一個盟弟叫沙舟,費老也沒這樣一個學生。費老可能有過另一個學生,天資聰慧,學業有成,本來對他抱很大希望。後來,由於中國複雜的曆史進程、和他本人的懦弱糊塗,作了件難為他人原諒,也不被他自己原諒的事。他從此離開了費老,離開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他寫文章、做生意攢下不少錢,錢越多他越發覺得心裏發空,以至後半生總處於自怨自艾和自抱自棄的狀態中。有心會見同行而無勇氣,存意報效自贖而少魄力,便作出些可笑的舉動來。上一代人的許多思想,非我所能理解,略作介紹,以釋疑團。不管可憐也好,可笑也好,念其年邁昏庸,來日無多,您總會原諒的。種種原因,不便以真實名姓奉告,那臨時借用的稱號也不必再重複了。祝您有更大成就、更燦爛的前途。祖國統一可期,想來我們這代中國人,當不會重演這種悲劇了!”
沙舟急忙打電話找盛懷遠,問他可知馮氏父女住址,盛懷遠說:“走了,回台北了,昨天在羽田機場來過一個告別電話。”
84.9.6北京